第752章 第一锤,未落(1/2)

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分才渐渐收住。天光从厚重的云层后透出来,惨白惨白的,没什么热气。屋檐还在滴水,嗒,嗒,嗒,不紧不慢,敲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独孤无忧醒得比鸡鸣还早些。

柴房里泛着潮气,混合着木头和干草的味道。他睁开眼,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躺了片刻,听着檐水滴落的单调声响,感受着身下硬板床传来的清晰触感,以及枕边木剑那恒定不变的微温。昨夜的雨声似乎还残留在耳膜深处,与那红纸上沉默的墨字、周先生温和的话语、老陈包子摊的喧闹热气……交织成一片混沌而真实的背景。

他从板床上坐起,动作很轻。换上衣衫,将木剑仔细插回腰间束好的草绳里——这草绳是他前两日跟着赵瘸子学的,用浸过水的干草编成,比麻绳糙,却更韧,捆东西、系衣服都使得,打结的法子也简单牢靠。

推开柴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清冷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扑面而来。院子里湿漉漉的,墙角那丛野草绿得发亮,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天空还是灰的,云层压得很低,但雨毕竟停了。

前铺,赵瘸子已经在了。

炉火尚未生起,铺子里显得有些阴冷昏暗。赵瘸子正蹲在砧板旁,用一把小刷子,蘸着不知什么油脂,仔细地涂抹那柄新打好的柴刀。刀身已被他打磨得光亮,此刻涂上薄薄一层淡黄色的油脂,更添了几分润泽冷冽的光。听见脚步声,赵瘸子头也不抬:“醒了?去后院,把昨天堆在棚子底下那几块生铁料搬过来,要左手边那三块,颜色发青的。右手边那两块发乌的,是熟铁,先不动。”

“是。”阿忧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后院。

后院的棚子底下,杂乱地堆着不少铁料,有矿石初炼成的粗糙生铁块,有反复锻打过的熟铁条,还有些形状不规则的废料。阿忧辨认了一下,按照赵瘸子的吩咐,将三块颜色暗青、表面粗糙、入手极为沉重的生铁料抱了出来。每块都有十几斤重,棱角分明,寒气逼人。

他将铁料搬到前铺炉子旁,赵瘸子已经涂好了油,将柴刀用干布包好,放在一旁。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走到炉边,开始生火。

今日的活计似乎与往日不同。赵瘸子没有立刻让阿忧拉风箱,而是自己亲自添煤,拨火,将炉火烧得极旺,火焰的颜色从暗红迅速转为橘黄,再转为刺目的白亮。

“今日不打小件。”赵瘸子盯着炉火,声音在火焰的呼啸声中显得有些飘忽,“镇北李员外家要修祠堂,定了三根大门钉,要‘熟铁为骨,生铁为皮’,芯子还得嵌点铜星,图个吉利好看。活儿不复杂,就是料费火,锻打的功夫不能省。”

他指了指阿忧搬来的三块生铁料:“先用大火烧透,烧到发白,软得像面团,才能开始锻打去杂质。你今天别的不用干,就盯着火,听我口令,让你加煤就加煤,让你压火就压火,一丝不能错。火候差了,铁就废了。”

阿忧点点头,神情专注起来。他感觉得到,赵瘸子今日格外郑重。打铁虽是力气活,可火候二字,却是最吃经验的学问。

炉火熊熊,热浪蒸腾。赵瘸子用长铁钳将一块生铁料小心地送入炉膛最炽热的区域。暗青的铁块在烈焰中迅速变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黄,最后渐渐泛起刺眼的白炽光芒,边缘甚至开始有熔化的迹象,铁汁如汗珠般微微滚动。

“加煤!要焦炭,左手边那筐!”赵瘸子低喝。

阿忧早已准备好,立刻用铁锹铲起一锹乌黑发亮的焦炭,均匀地撒在炉火上。火焰猛地一窜,颜色更加白亮,发出低沉的轰鸣。

时间一点点过去。铺子里静得只剩下火焰的呼啸和煤炭燃烧的噼啪声。赵瘸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炉中铁块,不时用铁钳翻动,让每一面都受热均匀。汗水从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滚滚而下,在炉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阿忧也出了一身汗,但他站得稳,目光紧紧追随着赵瘸子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炉火颜色的每一次微妙变化。他仿佛能“听”到铁块在火焰中软化、杂质被高温逼出的细微声响。

终于,赵瘸子猛一抬钳,将那块已烧得通体白炽、近乎半熔的铁块夹了出来,快如闪电般置于砧板之上。那铁块甫一离开炉火,白光稍敛,但依旧散发着令人难以直视的高温和刺目的红芒。

“锤!”赵瘸子低吼一声,自己已抓起那柄最重的大锤。

阿忧几乎同时,将早已握在手中的、略小一号的二号锤递了过去——这是赵瘸子前几日教他的,主锤手需要换锤时,副手要立刻递上趁手的家伙,不能慢,不能错。

赵瘸子接过二号锤,没有丝毫停顿,吐气开声,腰背发力,一锤便砸了下去!

“铛——!!!”

一声巨响,绝非平日打制农具柴刀时的动静可比!整个铁匠铺似乎都震了一震,房梁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砧板上火星如暴雨般迸溅开来,绚丽而暴烈,带着灼人的热气,四散飞射。

阿忧下意识眯了下眼,却一步未退。他看见,在那沉重如山的锤击下,那白炽的铁块猛地扁了下去,表面一层暗灰色的、蜂窝状的杂质被狠狠挤压出来,随着锤头弹起,纷纷崩落。

一锤,两锤,三锤……赵瘸子的动作快得出现了残影,锤头起落如雷,每一锤都精准地砸在铁块需要变形和排出杂质的位置。汗水如溪流般从他身上淌下,在地面积起小小一滩。他整个人仿佛与那锤、那铁、那火融为一体,化为一尊不知疲倦的锻打之神。

阿忧看得心神震动。这不是技巧,这是近乎于“道”的专注与力量。他空白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武学或修行的记忆,可此刻,他却从赵瘸子那纯粹、刚猛、一往无前的锻打中,感受到了一种直击灵魂的“力”之美。

杂质排尽,铁块缩小了将近三分之一,颜色也从刺目的白炽转为沉稳的暗红。赵瘸子动作稍缓,将铁块重新钳起,审视片刻,喝道:“火!”

阿忧立刻拉动风箱,炉火再度升腾。赵瘸子将铁块送回炉中回火,趁着间隙,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看到没?”赵瘸子抹了把脸上的汗,看向阿忧,眼神灼亮,“打铁,头一道就是去杂质。生铁里的‘渣’,就像人心里头的‘杂念’,不狠心用重锤、猛火,就逼不出来!留在里头,看着是块铁,一用劲,咔嚓,就得断!”

阿忧用力点头。他盯着砧板上那些崩落的灰色杂质,又看向炉中重新变得红热的铁块,似有所悟。

回火片刻,赵瘸子再次夹出铁块,锻打,再回火……如此反复三次。那块原本粗糙暗青的生铁,已然变成了一块致密、匀称、泛着柔和金属光泽的熟铁坯,体积又小了近一半。

“成了。”赵瘸子将铁坯浸入旁边的水槽,“嗤啦”一声大响,白汽弥漫。他将冷却后的铁坯捞出,放在一旁,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这块是‘皮’。”赵瘸子喘匀了气,指着另一块早已准备好的、颜色更深沉的熟铁条,“那是‘骨’。接下来,要把‘骨’嵌进‘皮’里,锻打成一体。这活儿,更考校耐心和眼力。”

他休息了片刻,喝了半瓢凉水,便开始处理“骨”料。熟铁条的锻打相对温和,主要是修形。赵瘸子锻打时,阿忧依旧负责控火和递锤。他做得一丝不苟,心神完全沉浸在这单调而富有韵律的劳作中。

日头不知不觉爬高了,从云缝里漏下些稀薄的光,斜斜照进铺子,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和尚未散尽的热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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