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花影与掌心的温度 (上)花影漫过旧窗台(1/2)
春日的晨光从不是急慌慌撞进窗棂的。它像村头老灶台上文火熬了半宿的蜜,熬得稠稠的、暖融融的,连流动都带着迟缓的温柔——顺着工作室旧窗台的木纹,一厘一厘、一寸一寸地淌进来。窗台是老松木打的,用了快十年,边缘被岁月磨得没了棱角,圆润得像块被人常年摩挲的玉。指尖放上去,能触到木头特有的温凉,混着阳光晒透的暖意,不烫,却让人忍不住多摸一会儿,像握着一段安安静静的旧时光。
光淌到窗沿那盆扦插的小雏菊上时,竟像是故意放轻了脚步,绕着花苞转了半圈才落下——仿佛怕力气重了,碰疼了那些鼓嘟嘟的、星星点点的花苞。这小雏菊是上个月小满从乡下带来的,小姑娘背着帆布包,包角还沾着田埂的泥,进门就献宝似的把花盆捧过来:“妮妮姐,你看!田埂边挖的野种,别的雏菊要么白要么黄,就它瓣尖带粉,像被朝霞亲过似的!”
确实是极淡的粉。不是水粉画里调出来的浓艳,是朝霞刚漫过天际线时,被风揉碎了,轻轻蹭在云边的那种浅粉,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却又在阳光下透着点绒绒的光。嫩绿的茎秆细得像奶奶绣活儿剩下的丝线,却挺得笔直,没有半分弯折,顶端顶着三两个花苞——最大的那个已经鼓得快要裂开,外层的绿萼紧紧裹着,像攒着一捧没敢说出口的悄悄话,生怕一松口,就把春天的密密漏了出去。
妮妮小姐站在窗前,指尖悬在花苞上方顿了顿,才轻轻碰了碰最饱满的那个。指腹触到绿萼上细细的绒毛,软得像婴儿刚长出来的胎发,又像蒲公英的绒毛,稍一用力就会碎。就在这柔软的触感里,忽然想起苏念前几日送花来时说的话——当时苏念抱着一束带着晨露的铃兰,指尖划过花瓣,声音轻得像风:“花是时光的信使呢,你把掌心的温度传给它,它就能替你带到很远的地方,给想见的人。不管是奶奶,还是煤球,都能收到。”
窗台的玻璃上,还留着去年冬天的霜花印记。不是隆冬时节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白,是深冬快过、春寒还在时,夜里结的薄霜,天亮后没来得及消,留下的浅淡纹路。有的像院子里老树枝桠的分叉,歪歪扭扭却透着劲儿;有的像屋檐下挂过的冰棱融了后的痕迹,细细长长;最妙的是玻璃左下角那几缕,弯弯绕绕、断断续续的,像极了煤球曾经踩过的脚印。
煤球是工作室以前养的三花猫,黄白黑三色的毛裹着圆滚滚的身子,总喜欢在晴好的冬日跳上窗台晒太阳。它踩着结了薄霜的玻璃,肉垫留下一串浅浅的印子——五个小肉垫的形状清清楚楚,连肉垫间的缝隙都能看见。等阳光晒得暖了,哈口气在玻璃上,印子就淡了些,却没完全消失。妮妮小姐当时舍不得擦,拿手指碰了碰印子,笑着说:“这是煤球给冬天盖的邮戳,盖了章,春天就会早点来。”就那样留着,从冬到春,看着霜花印记一点点褪成半透明的浅痕,像把一段裹着暖阳、带着猫爪温度的小小时光,封存在了玻璃上。
如今,小雏菊的影子正顺着晨光,慢慢漫过那些印记。花茎的影子细而直,像绣在玻璃上的银线;花苞的影子圆而软,像撒在上面的小绒球;连最细的花瓣影子,都带着浅粉的朦胧,一片一片叠在霜花的纹路之上。旧的痕迹是冷的、静的,是去年冬天剩下的最后一点余温,带着煤球的调皮和暖阳的懒;新的生机是暖的、动的,是今年春天刚醒的呼吸,带着花苞的软和花茎的韧。这新旧叠在一块儿,竟不像碰撞,倒像一场安安静静的温柔对话——像是煤球的脚印在问:“春天来啦?你带花了吗?”小雏菊的影子就答:“来啦,带了能传信的花,也带了暖乎乎的阳光。”
正对着这花影与霜痕的对话看得入神,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是苏念那种带着风铃响的轻快,是阿哲特有的、放轻了的脚步,怕打扰了工作室里的安静。抬头看,阿哲手里拎着个旧木盒,盒身是深棕色的,边角有些磨损,露出里面浅一点的木头颜色,却被擦得干干净净,连木纹里的灰都清得仔细,一看就是被人好好待过、藏了好些年的物件。
“巷口老木匠那儿淘来的。”阿哲走到窗边,把木盒轻轻放在桌上,生怕碰疼了它似的,“老木匠说这盒子放了快二十年,以前是给镇上绣娘装绣线用的,后来绣娘搬去城里了,盒子就留在他那儿。我瞧着上面的花纹好看,又想着咱们正好缺个装画稿的盒子,就给抱回来了。”
阳光透过木盒盖子上雕镂的缠枝莲缝隙,漏下来细碎的光影——缠枝莲的花瓣蜷曲着,枝叶缠绕着,雕得细致极了,连花瓣上的纹路、枝叶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那些光影落在桌面摊开的画纸上,像撒了把碎金,晃得人眼睛软乎乎的。
妮妮小姐凑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盒盖的纹路,忽然顿住了——这缠枝莲的弧度、枝叶缠绕的走势,竟和奶奶留下的那个针线盒一模一样。奶奶的针线盒也是巷口老木匠做的,那年奶奶六十岁,说要给妮妮绣一床满是小雏菊的被面,特意找老木匠打了这个盒子。奶奶总把绣线绕在竹轴上,红的、黄的、粉的、绿的,整整齐齐码在盒里,竹轴上还系着小布条,写着线的颜色。妮妮小时候总趴在旁边,看奶奶从盒里挑出浅粉色的线,一针一针绣出雏菊花瓣,阳光落在奶奶的白发上,也落在盒子的缠枝莲纹路上,暖得像梦。
后来奶奶走了,针线盒就放在衣柜最底层,垫着奶奶生前用的蓝布帕子——那帕子上还绣着一朵小小的雏菊,是奶奶最后绣的活儿,针脚有些歪了,却透着认真。妮妮连碰都舍不得多碰,每次打开衣柜,只敢远远看一眼,怕手上的汗蹭脏了盒子,怕不小心碰乱了里面的绣线,怕惊扰了奶奶留在盒子里的温度。
“我想着把大家的画稿整理一下,都放在这个盒子里。”阿哲的指尖也摩挲着盒盖的纹路,声音放得很轻,像怕吵醒了盒里藏着的旧时光,“奶奶的针线盒藏着她绣活儿的温度,藏着她给你的爱;这个盒子,也能藏着我们工作室的故事,藏着小棠的森林、林屿的小提琴、小满的槐花糕——藏着我们每个人的温度。”
妮妮小姐点点头,指尖掀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木香飘了出来。不是新木头那种刺鼻的味道,是陈木晒透了后的暖香,混着点旧布的软香,像走进了奶奶以前的绣房——空气里有绣线的味道、木头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还有奶奶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她转身从抽屉里抱出一摞画稿,都是这些年学员们留下的,有的纸边卷了,有的上面还沾着颜料,却都叠得整整齐齐,像抱着一堆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心事。
她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往木盒里放,动作轻得像在安放易碎的珍宝。
最上面是小棠画的第一幅森林。小棠刚来工作室的时候才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躲在妈妈身后,小手攥着妈妈的衣角,怯生生地不肯说话。可当妮妮小姐把蜡笔递到她手里时,她眼睛亮了亮,接过蜡笔就趴在桌上画了起来,认真得连妈妈叫她都没听见。画里的树是歪歪扭扭的,树干涂成了浅棕色,涂得不均匀,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却透着股认真劲儿;树叶是用绿色蜡笔一点一点点出来的,像撒在树上的绿星星;树下还画了个小小的蘑菇屋,屋顶是粉色的,门是黄色的,屋顶上歪歪扭扭写着“小棠的家”——三个字写得东倒西歪,却一笔一划都透着期待。
后来小棠熟了,才跟妮妮小姐说,她爸爸妈妈总吵架,她每次都躲在房间里哭。“我想有个长满树的家,”小棠揪着衣角,声音小小的,“树多了,树叶沙沙响,就能盖住吵架的声音,我躲在树后面,就不害怕了。”这张画纸的边缘有点卷,是小棠后来总拿来摸——每次想妈妈了,或者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她就把画纸拿出来,用小手摸一摸蘑菇屋的屋顶,摸一摸树上的绿星星,摸得纸边都发毛了,却还是舍不得放起来。
接着放的是林屿画的破碎小提琴。林屿是个高中生,戴着黑框眼镜,背着个装着小提琴的琴包,第一次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本乐理书。他学了十年小提琴,琴是初二那年爸爸送的,红棕色的琴身,拉起来声音亮得像泉水。去年夏天,他练琴时不小心撞翻了琴架,琴颈摔断了——他抱着断了颈的琴,在工作室哭了一下午,眼泪落在琴身上,湿了一大片。哭完了,他拿起画笔,在画纸上画了那把破碎的小提琴。
画里的琴身裂了道斜斜的缝,从琴头一直到琴身中间,弦断了两根,松松地挂在琴轴上,连琴马都歪了。可就在琴的旁边,他画了朵小小的洋甘菊——花瓣是淡黄色的,花茎是嫩绿色的,花瓣朝着琴身的方向开着,像在轻轻碰着琴身。林屿画完,在画纸背面写了一行字:“琴坏了,可我还想拉,就像洋甘菊断了茎,也能开花。”画纸的背面,还有淡淡的泪痕印——是他哭的时候,纸角蹭到了脸颊,眼泪晕开了铅笔的痕迹,留下一圈圈浅灰色的印子,像给这段倔强的心事,盖了个温柔的章。
然后是小满画的第一块槐花糕。小满是从乡下过来学画画的,说话带着点乡音,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她第一次带槐花糕来工作室的时候,是槐花开得最盛的五月,她背着个竹篮,里面放着用荷叶包着的槐花糕,进门就喊:“妮妮姐!阿哲哥!尝尝我奶奶蒸的槐花糕,刚出锅的,还热着呢!”
她画的槐花糕,是米白色的,用彩铅涂得匀匀的,糕身上撒了点淡黄色的槐花——不是画出来的,是她把晾干的槐花瓣磨成粉,轻轻撒在画纸上,用胶水粘住的,所以到现在,画纸上还带着点淡淡的槐花香。糕的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手,握着糕的一角——那是她奶奶的手,指关节有点粗,却透着暖。小满说,每年槐花开的时候,奶奶都会摘了槐花,和着糯米粉蒸糕,她总在灶台边等着,奶奶就掰一块最热乎的,放在她手心里:“慢点儿吃,别烫着,甜着呢。”这张画纸,她夹在一本旧书里,书里还夹着晒干的槐花瓣,所以香了大半年,每次翻开,都像回到了乡下的灶台边,能闻到槐花的香,摸到奶奶手心的暖。
最后,妮妮小姐把自己那幅被撕坏又缝好的儿童插画放了进去。那是她刚开工作室的时候画的,画的是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抱着一只三花猫,坐在窗台上看雏菊——小女孩是她自己,三花猫是煤球,窗台上的雏菊,是奶奶种过的品种。当时她刚租下这个小屋子,刷墙、买画架、收拾窗台,累得满头汗,却开心得很,晚上就坐在窗边,画了这幅画,想挂在墙上,当工作室的第一个装饰。
后来有次和房东吵架,房东气头上推了她一把,画纸掉在地上,被不小心踩成了两半——她蹲在地上,捡起画纸,看着裂开的痕迹,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那时候工作室刚起步,没什么学员,房租又贵,她好几次想放弃,这幅画是她当时唯一的念想。还是阿哲找了细细的棉线,是奶奶留下的浅粉色绣线,用回针一针一针把画纸缝了起来。针脚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线拉得紧,有的地方松,却像串在纸上的小珍珠,把裂开的心事,又缝在了一起。如今再看,那些针脚反倒成了画的一部分,像给那段难捱的日子,缝上了一道温柔的疤——疤是疼的,却也证明,曾经的难,都熬过来了。
每一张画稿,都带着不同的温度。小棠的画,带着点怯生生的软,是孩子藏在心里的、小小的期待,像刚发芽的小芽,怕风吹却又想长大;林屿的画,带着点倔强的韧,是少年在挫折里不肯低头的劲儿,像断了茎却还想开花的洋甘菊,疼却不认输;小满的画,带着点甜滋滋的暖,是故乡的槐花、奶奶的手心,是不管走多远,都能让人安心的味道;自己的画呢,带着点眼泪的咸,却也带着缝补后的软,是从难里熬出来的温柔,像被揉皱又展平的纸,有痕迹,却更结实。
这些温度混在一块儿,在木盒里叠着,不像杂乱的堆砌,倒像一罐酿在时光里的蜜——有甜、有软、有韧、有咸,却都在时光的沉淀里,慢慢融成了温柔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心安。
“你看这张。”阿哲忽然从木盒的最底层,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画纸。纸是最普通的素描纸,不是工作室常用的那种厚纸,是街边小商店买的,薄得有点透,边缘被揉得发皱,有的地方还卷了起来,像被人揣在兜里带了很久。上面是用铅笔勾勒的小雏菊,线条还很稚嫩,花瓣画得有大有小,有的圆有的尖,花茎歪歪扭扭,几乎要画到纸外面去,却一笔一笔,画得格外认真,连花萼上的小绒毛,都用铅笔轻轻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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