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算了”的智慧(上)松风叩窗,不缚旧岁痕(2/2)

那株兰草是去年秋天,她从天目山挖来的。当时她去天目山徒步,在半山腰的石缝里看到了它,叶片虽然有些枯黄,却透着倔强的生机,在秋风里轻轻晃动,像在跟她打招呼。她觉得有缘,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挖了出来,用湿土包好,带回了家。她把它种在一个粗陶花盆里,花盆是她在陶艺店亲手做的,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朴素的陶色。她每天都会给它浇水、施肥,用的是淘米水,温和又有营养。如今,兰草的叶片已经长得修长,墨绿的颜色里带着山野的清冽,叶片边缘光滑,没有一丝破损,此刻沾着雨珠,在微光里闪着亮,像撒了把碎星,又像祖母当年画在白瓷瓶上的兰草,鲜活又温柔。

茶水渗进泥土里,带着碧螺春的清香,兰草的叶片轻轻颤动,仿佛在感谢她的馈赠。她看着兰草,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坐在院子里编竹篮的场景。那时候,她大概五六岁,祖母的头发已经银白,像撒了层雪,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层碎金,闪着柔和的光。祖母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堆竹条,竹条是刚劈好的,带着新鲜的竹香。

她蹲在祖母身边,小手托着下巴,看着竹条在祖母手里翻飞,原本杂乱的竹条,转眼就成了好看的纹路,紧密又结实,没有一丝松动。祖母一边编,一边对她说:“妮妮你看,这竹子要顺着纹路编,才会结实耐用,编出来的篮子才好看;要是逆着来,竹条会断,篮子也编不成,还会伤了手。做人也一样,有些事要顺着走,别跟自己较劲,别跟命运较劲,不然只会伤了自己,什么也得不到。”

那时候她还小,似懂非懂地听着,只觉得祖母的手很巧,编出来的竹篮很好看,能装很多她喜欢的小石子和野花。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把祖母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只想着等篮子编好,要用来装什么宝贝。直到后来经历了很多事——失去他,错过旧书,摔碎瓷瓶,落榜美院——才慢慢明白祖母话里的深意,才知道“顺着走”不是懦弱,不是放弃,是一种智慧,一种温柔。

那时候的她,总觉得“坚持”才是对的,认定的事,不管多难,都要做到;想要的东西,不管有没有缘分,都要攥在手里,不肯放手。就像她十七岁时,一心想考市里的美术学院。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喜欢用画笔把眼里的世界画出来——画春天的桃花,粉粉嫩嫩的,像小姑娘的脸蛋;画夏天的荷花,亭亭玉立的,像穿着绿裙子的仙子;画秋天的枫叶,火红火红的,像燃烧的火焰;画冬天的梅花,洁白无瑕的,像雪地里的精灵。

为了考上美院,她每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从早上六点画到晚上十二点,画室里堆满了画纸和颜料,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那是她当时最喜欢的味道。她的指尖磨出了茧,茧子上又磨出了新的茧,有时候画得太投入,连饭都忘了吃;颜料染满了衣袖,白色的校服变成了彩色的,母亲洗了很多次都洗不掉,最后只好把校服改成了抹布;连梦里都是画笔的影子,梦见自己拿着画笔,在考场上尽情挥洒,画出了最好的作品,梦见自己收到了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梦见自己站在美院的门口,笑出了声。

可最后,她还是落榜了,差了三分。那天,她去学校拿成绩单,阳光很刺眼,她看着成绩单上的分数,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她拿着成绩单,站在美院的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穿着时尚,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说着她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她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永远也进不去这个她向往了很久的世界。

她回到家,把画具摔在地上,画笔断了,颜料洒了一地,红色、蓝色、黄色、绿色,五颜六色的,像她破碎的心,再也拼不完整。她坐在画室的角落,抱着膝盖,哭了整整一夜,眼泪打湿了衣服,也打湿了地上的画纸。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暗了,再也没有了光,再也没有了希望,她甚至想过,以后再也不画画了。

母亲端着杯温牛奶走进来,牛奶还冒着热气,带着淡淡的奶香,驱散了画室里的松节油味。母亲没有责备她,没有说“我早就知道你考不上”,也没有说“你怎么这么没用”,只是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时那样,温柔地说:“妮妮,别哭了,喝杯牛奶吧,凉了就不好喝了。不是所有努力都有结果,就像种庄稼,有时候下了雨,也会减产;有时候施了肥,也会长不好。算了,别跟自己过不去,说不定还有别的路等着呢,别的路也许会更适合你。”

那时候,她觉得母亲的话很轻,却像一束光,慢慢照进了她黑暗的心里。她抬起头,看着母亲温柔的眼睛,眼睛里满是心疼和鼓励,没有一丝责备。她接过牛奶,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也暖了心。她忽然觉得,也许母亲说得对,不是所有努力都有结果,也许她真的不适合美院,也许还有别的路等着她。

后来,她真的走了别的路。她去了一家花店当学徒,花店就在巷口,名字叫“花与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姓林,人很温柔,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像春天的风。林阿姨教她认识各种花——玫瑰、百合、康乃馨、向日葵、郁金香……教她分辨花的新鲜度,教她修剪花枝,教她搭配花束,教她包花纸的技巧。

刚开始的时候,她总剪不好玫瑰的刺,玫瑰的刺很尖,一不小心就会扎到手,她的指尖被扎得满是小伤口,疼得钻心,有时候伤口会发炎,红肿得厉害,她却还是咬着牙坚持。她想,既然不能画画,那就把花当成画,用花来装点别人的生活,用花来传递温暖和美好——给过生日的人送一束向日葵,祝他天天开心;给结婚的人送一束玫瑰,祝他们幸福美满;给生病的人送一束百合,祝他早日康复。

有一次,一位先生来订花,说是要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要求用百合和康乃馨搭配,百合象征着“纯洁”,康乃馨象征着“母爱”,搭配在一起,象征着“健康长寿”。先生还特意嘱咐她,要多放些百合,少放些康乃馨,因为他母亲喜欢百合。

她当时太紧张了,心里一直想着“不能出错,不能出错”,结果越紧张越出错,把百合和康乃馨的比例搭错了——原本应该以百合为主,她却放了太多的康乃馨,百合只放了几朵,看起来杂乱无章,一点也不好看。先生来取花时,看到花束,皱着眉,脸色不太好,说:“你会不会做啊?我不是跟你说了要多放百合吗?这花送出去多没面子,我母亲看到了肯定会不高兴的,她最喜欢百合了。”

她红着脸,连忙道歉,声音很小,带着哭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太紧张了,我重新给您做一束吧,很快就好,您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可先生却摆摆手,叹了口气,说:“算了,没时间等了,我母亲还在饭店等着呢,就这样吧。”然后付了钱,拿着花束,转身就走了,背影里满是失望。

她坐在花店的角落,看着那束搭错的花,花束放在桌子上,康乃馨的红色太艳,百合的白色太淡,显得很不协调,花瓣因为刚才的折腾,已经有些蔫蔫的,像她当时的心情,委屈又自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就掉了下来,她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母亲说的“算了”——算了,别跟自己过不去,别跟这束不完美的花较劲。谁都有犯错的时候,重要的是从错误里吸取教训,下次不再犯,而不是一直沉浸在委屈和自责里。她站起身,把那束搭错的花重新整理了一下,去掉了几朵多余的康乃馨,又加了几朵新鲜的百合,虽然还是不如预期的好,却比刚才好看多了。然后,她把花束放在了花店的窗台上,旁边放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愿这束花能带给你温暖,对不起,我下次会做得更好。”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在电话里笑着说:“没关系,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下次注意就好。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想办法弥补,就已经很棒了。妮妮,记住,别跟自己太较真,有时候‘算了’不是放弃,是放过自己,也是给别人留余地。”

雨停了,风卷着兰草的香吹进屋里,带着山野的清冽,落在词集的书页上,把书页吹到了苏轼的《定风波》。妮妮小姐姐走到案前,重新泡了盏碧螺春。她先把茶盏烫热,用沸水浇在茶盏上,茶盏的温度慢慢升高,散发出淡淡的汝窑香气;然后放入适量的碧螺春茶叶,茶叶是今年的新茶,嫩绿嫩绿的,像春天的草芽;最后,沸水缓缓注入茶盏,水流很细,像雨丝,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一点一点恢复生机,像春天里刚睡醒的小草,在水里轻轻晃动。

茶香漫开来,清冽中带着甘甜,驱散了屋里的凉意,也驱散了心里的阴霾。她端着茶盏,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的兰草,兰草在微光里轻轻晃动,叶片上的水珠还没干,像撒了把碎星。她轻声读起词集里的句子:“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的词,总是带着一种豁达与洒脱,仿佛能让人在困境中找到力量,在迷茫中找到方向。她读着读着,嘴角慢慢扬起,心里的所有委屈、遗憾、怅惘,都像被这阵风、这杯茶、这句词带走了。她忽然明白,原来“算了”不是认输,不是放弃,是知道有些事要交给时间,让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不纠结,不执着,不跟自己较劲,不跟命运较劲。

就像这暮春的雨,来了会停,不会一直下,总会有放晴的时候;就像这院中的兰草,枯了会再青,不会一直衰败,总会有重新生长的时候;就像她的人生,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错过的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遗憾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圆满。

她转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个樟木盒,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他的书信、白瓷瓶的碎片、祖母的绣花针。她把那封旧书信放进去,放在白瓷瓶碎片的旁边,然后轻轻合上盖子,像是把所有的旧岁痕迹,都封存在了时光里。这些痕迹是她人生的一部分,是她成长的见证,她不会忘记,却也不会再纠结,不会再执着。

窗外的风还在吹,兰草的香还在飘,词集的书页还在轻轻颤动。妮妮小姐姐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也暖了心。她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院中的兰草,看着案上的词集,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她知道,那些过去的遗憾、怅惘、破碎,都已经过去了,像这场暮春的雨,终将停在时光里,像那些旧岁的痕迹,终将封存在樟木盒里。而她,要带着这份温柔与豁达,带着祖母的教诲,带着母亲的鼓励,继续往前走,去遇见新的风景,新的美好,去迎接属于她的、充满阳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