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安静里生长(上):砚台苔声,字句抽芽(2/2)
天窗上的光渐渐移了位置,从案头漫到墙角,像时光的脚步轻轻走过。她仍坐在书桌前,笔尖在宣纸上移动,墨字一行行铺展开来,像田埂上的麦苗,一行行,一列列,在安静里生长,在时光里扎根,把每一个平凡的瞬间,都酿成了岁月里的甜。
终于提笔时,妮妮的指尖先在砚边轻轻舔了舔——那动作是母亲教的,当年母亲握着她的手,说“笔尖的墨要匀,多余的墨得舔掉,不然写在纸上会晕成墨团”。此刻她依着旧例,让笔尖在砚台边缘蹭过,把挂在毫尖的墨珠蹭掉,再将笔锋轻轻落在纸页上。笔尖触纸的瞬间,宣纸上立刻晕开一点极淡的墨,像春日里落在湖面的第一滴雨,带着细微的震颤。
她原是想写《心经》的,案头的宣纸折痕就是按《心经》的字数折的,每一格都方方正正,等着墨字填充。可笔尖触纸的刹那,心里忽然掠过一丝轻念,像风拂过水面,她竟改了主意——没写“观自在菩萨”的庄重,也没写春日诗里的烂漫,只写了“风过梨枝”四个字。笔锋轻转,“风”字的捺脚拖得长了些,墨色由浓转淡,像被风吹歪的柳丝,末端还微微往上挑,倒添了点俏皮的意趣,仿佛能看见风掠过枝头时的轻快;“梨”字的木字旁写得轻,竖画带着极细的颤,像梨树枝桠在风里轻轻晃,右边的“利”字却写得稳,横画平平整整,竖钩落得干脆,像枝桠上结的青梨,沉甸甸的带着实感。
写完停笔,她往后退了半步,眯着眼看纸上的字。阳光从亮瓦漏下来,正好落在“风过梨枝”上,墨色泛着暖光,那四个字竟像活了似的——风在纸上流,梨枝在墨里摇。她忽然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比春日的阳光还软。前几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揣了个洞,风一吹就凉,原来不是少了什么物件,是少了这一笔一笔的“钝”——不是迟钝的钝,是慢下来的笃定,是一笔一画里藏着的踏实。
就像院里的老梨树,开春时谁也没留意它抽芽。她每日路过,只看见枝桠还是光秃秃的,灰褐色的枝干映着蓝天,像幅素净的墨画。可某天晨起推窗,忽然发现枝桠上已经缀满了嫩青,米粒大的芽苞挤在一起,裹着细密的绒毛,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力气,不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惊艳。那时她才惊觉,原来所有的生长都藏在“慢”里,像墨在砚台里慢慢化开,像字在纸上慢慢成形,像心里的暖慢慢攒满——急不得,也慌不得。
写累了便搁笔,指尖捏着笔杆转了两圈,梨木的温润顺着指尖漫上来。她取过案头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漱玉词》,书脊处的布面已经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纸芯。这书是她十五岁时外婆送的,那年她第一次来江南,外婆在苏州的旧书铺里挑了这本,说“易安的词,读着心里软”。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边角都磨白了,像被岁月洗过的蓝布衫,书脊用棉线重新缝过两次——第一次是她十七岁时不小心摔了书,书脊裂了缝,外婆用青线缝的;第二次是去年,线又松了,她自己找了浅黄的棉线,照着外婆的样子缝的,针脚虽不如外婆整齐,却也结实。
书页里夹着去年的桂花干,是她在杭州西湖边捡的。去年秋日去西湖,恰逢桂花开得盛,湖边的桂树像披了层金,风一吹,花瓣就簌簌落,铺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碎金。她蹲在树下捡了一小捧,挑了最完整的花瓣夹在《漱玉词》里,如今浅黄的花瓣早没了汁水,变得脆生生的,却还留着点甜香——不是新鲜桂花的浓烈,是沉淀后的淡香,像把去年的秋光腌在了纸里,翻书时那香便漫出来,混着旧纸的气息,像外婆坐在廊下晒桂花时的味道,暖得人心尖发颤。
翻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那页,书页已经泛黄,她指尖停在“青梅”二字上,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面,忽然想起幼时在江南外婆家,也是这样的春日。外婆家的廊下有棵青梅树,树干不粗,却枝繁叶茂,春日里满树开着白瓣黄蕊的花,小小的花挤在一起,像堆了满树的雪。风一吹,花瓣就落在廊下的竹席上,她总爱光着脚踩在竹席上,听花瓣被踩碎的“沙沙”声,像听春天的悄悄话。
外婆总在廊下晒梅干,把青硬的梅子用盐腌了,再铺在竹匾里,阳光晒得梅子发亮,空气里都是咸津津的酸。她那时总爱蹲在梅树下捡落梅,把花瓣攒在手心,攒得满了就往空中一撒,看它们像雪一样飘,落在外婆的白发上,落在竹匾的梅干上。有次捡着捡着抬头,看见隔壁的少年捧着本书站在篱笆外——那少年是镇上教书先生的儿子,比她大两岁,总爱穿件月白的长衫,袖口洗得发白却依旧平整。他见她看过来,竟也红了脸,慌忙把书往身后藏了藏,指尖还捏着书页的一角,露出“论语”两个字。
她当时慌得厉害,手里还攥着刚捡的梅枝,慌忙把梅枝往身后藏,脸却比没腌过的青梅还红,烧得耳朵都发烫。她转身就往屋里跑,连掉在地上的花瓣都忘了捡,连外婆在身后喊“慢点跑”都没听见。那时总觉得“害羞”是件麻烦事,心里慌慌的,像揣了只兔子,蹦得人难受。如今再想,倒觉得那点慌张里藏着嫩生生的暖,像刚抽芽的草,怯生生的,却有劲儿——那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欢喜,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在安静里悄悄长,等发现时,早已冒出了绿芽。
窗外的阳光慢慢移,从书桌的左上角移到窗台,把茉莉的影子投在书页上。茉莉的叶片是椭圆形的,影子落在纸上,一晃一晃的,像谁在纸上画小扇子,扇面还带着细碎的齿纹。她合上书,把书轻轻放在案头,靠在椅背上发呆。这椅子是老榆木的,是外婆留给她的,坐了十几年,椅背被磨得光滑,靠上去暖暖的,像靠在外婆的怀里。椅腿有些松动,轻轻晃的时候会发出“吱呀”的轻响,却不刺耳,像时光在耳边轻声呢喃。
檐下的燕子又飞回来了,这次是两只,一只先落在巢边,另一只嘴里衔着根细草,慢慢落在巢里。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软乎乎的,翅膀偶尔碰一下巢里的草,像是在商量着什么悄悄话。她忽然想起茶铺掌柜的话——那日她皱着眉说“今年的茶怎的淡了”,掌柜的没急着解释,只笑了笑,用茶针拨了拨茶荷里的茶叶。那茶叶是嫩绿的,带着白毫,掌柜说“姑娘,茶淡了,许是今年雨水匀,没那么烈,淡里才有回甘”。
可不是么?去年的龙井香得冲,第一口是极清的香,像春日的风,带着股子烈劲儿,可喝到最后,喉咙里总有点涩;今年的淡,第一口尝不出什么特别,只觉得清润,可咽下去后,喉咙里却慢慢漫出点甜,像溪水慢慢渗进心里,越喝越觉得舒服,那甜不是糖的甜,是茶本身的甘,是慢慢品出来的暖。原来“淡”不是无味,是藏得深,像墨在砚台里慢慢磨,磨得越久,越有味道;像字在纸上慢慢写,写得越慢,越藏着心。
她伸手端起桌边的茶盏,是只青瓷盏,盏身上印着浅淡的兰草纹,是去年在景德镇逛瓷窑时买的。里面的龙井已经凉了,茶底沉在盏底,像卧着的绿芽。可她还是抿了一口,凉茶滑过舌尖,没有热饮时的烫,却更显清润。凉茶里竟真有回甘,从舌尖一直漫到心口,像撒了把细糖,慢慢化开来。原来有些生长,不是要轰轰烈烈的,不是要像烟花那样,一瞬就亮,而是要像竹子那样,用四年的时间在地下长根,只长三厘米,第五年才破土而出,每天长三十厘米——慢,却扎实。
就像砚台里的墨,磨得慢,才匀,墨色才亮,急了反而会有颗粒,写出来的字也发滞,没有灵气;就像书页里的桂花,干了,才把香留得久,新鲜时香得浓,过几日就散了,干了的桂花,却能把秋光藏在纸里,翻一次书,就闻一次秋;就像院里的梨树,抽芽时没人看,长叶时没人留意,可等花开了,满树都是香,那香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是从芽到叶,从叶到花,慢慢长出来的。
就像她此刻坐在书房里,不慌不忙地写,不紧不慢地想,不用急着赶什么,不用怕落了什么。心里那些拧巴的事,那些慌慌的念,竟像被阳光晒化的冰,悄悄融了,顺着心里的纹路流走,留下的是软乎乎的暖,像刚晒过太阳的棉絮,裹着身子,舒服得不想动。她又想起阿婆说的“等你心定了再写”,原来心定不是什么都不想,不是空着心,是愿意坐下来,慢慢磨墨,听墨条与砚台的“沙沙”声;慢慢翻书,闻书页里的旧香;慢慢等燕子归巢,看它们在檐下筑巢——是在安静里,让心里的东西慢慢长,让那些念,那些暖,那些欢喜,一点一点攒满,像砚台里的墨,慢慢磨浓,像宣纸上的字,慢慢写满。
她伸手摸了摸砚台,砚池里的墨还温着,是磨墨时指尖的温度,像藏了颗小太阳,暖得能焐热心里的凉。窗棂上的水珠早已干了,只留一道浅痕,像谁在木头上画了条细河,河底还沉着时光的沙。远处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卖茉莉喽——新鲜的宝珠茉莉——”,声音轻轻的,被风吹得软软的,漫进书房里,和砚台的墨香、窗台茉莉的甜香混在一起,成了春日里最安静的暖,像把整个春天都裹进了这方小小的书房。
她忽然想,等下就去给阿婆抄《心经》吧。不用急,不用慌,一笔一笔写,像磨墨那样,慢一点,再慢一点;像写“风过梨枝”那样,把心放进笔画里,把暖藏进墨色里。心定了,字自然就稳了,那些藏在字里的诚意,阿婆一定能看见——就像梨树枝桠上的芽,慢慢长,总会开花;就像砚台里的墨,慢慢磨,总会写满;就像心里的暖,慢慢攒,总会满溢。
她重新拿起笔,笔尖沾了墨,在宣纸上轻轻落下“观”字。这一次,笔锋稳了,心也定了,墨色在纸上慢慢晕开,像春日里的云,像时光里的暖,在这方小小的书房里,在砚台苔声与字句抽芽的时光里,慢慢生长,慢慢绽放。檐下的燕子还在叽叽喳喳,窗台的茉莉还在散发着甜香,阳光还在慢慢移,一切都慢,一切都好——这就是她想要的安静,是在慢里生长,是在暖里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