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算了”的智慧(上)松风叩窗,不缚旧岁痕(1/2)

暮春的雨总落得缠绵,像江南女子指尖织了一半的云锦,带着三分羞怯、七分温柔,轻轻垂在人间的檐角。雨丝细得近乎透明,若不仔细看,竟会以为是晨雾未散,只在风过时,才看得见它们斜斜掠过青瓦的轨迹——不慌不忙地吻过瓦上的青苔,那青苔是巷子里老时光的见证,深绿中泛着墨色,被雨水浸润后,更显鲜活;又顺着瓦当的弧度滑下来,瓦当是古旧的兽面纹,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圆润,水珠落在上面,叮咚作响,像谁在弹一支无字的曲,最后在窗下积成一汪小小的水洼。

水洼不大,刚能映出檐角垂落的绿萝。那绿萝是去年春天从邻居家剪来的枝,如今已爬满了半个窗台,叶片碧绿肥厚,边缘带着浅浅的波浪纹,水珠在叶片上滚来滚去,时而聚成小团,时而散成碎星,晃出朦胧的绿影,像把整个春天的温柔都揉进了这方不足盈尺的小天地里。偶有一只灰雀掠过,翅膀沾了雨丝,落在绿萝的枝条上,抖了抖羽毛,水珠落在水洼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把绿萝的影子揉成了流动的绿绸。

妮妮小姐姐坐在窗前的藤编摇椅上,这把椅子是祖父年轻时亲手编的,藤条取自南方的深山,如今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呈出淡淡的琥珀色。轻轻晃动时,会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不吵不闹,像时光在耳边低声絮语,诉说着祖父当年坐在院子里,一边编椅一边给她讲山海经的旧事。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棉麻长裙,裙摆垂落在椅边,沾了点从窗缝溜进来的雨丝,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只像被春天轻轻碰了一下。

她指尖捏着半盏冷透的碧螺春,茶盏是汝窑的天青色,釉色温润如玉,在窗边微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乳白,釉面里藏着细密的开片,像被月光吻过的裂纹,每一道纹路都透着岁月的沉淀。杯沿沾着的水珠,晶莹得像揉碎的月光,轻轻一碰,就顺着杯壁滑下来,滴在案上的棉麻桌布上——桌布是她自己织的,浅灰色的底,上面绣着几株兰草,针脚细密,兰草的叶片舒展,像在风中轻摇,水珠落在兰草的绣纹上,晕开一小片浅淡的水渍,倒像是给兰草浇了水,让它活了过来。

她没有立刻去续茶,只是望着窗外的雨。雨丝落在青石板上,青石板是巷子里的老物件,被行人的脚步磨得光滑,雨水落在上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撒了把碎银,又迅速融进湿润的地面,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痕迹;落在院中的老梧桐上,梧桐的树干粗壮,树皮上布满了深深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叶片被洗得发亮,绿得能滴出水来,叶脉清晰可见,雨水顺着叶脉滑下来,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流向墙角的排水口;落在墙角的野蔷薇上,野蔷薇是去年自己长出来的,没有精心照料,却开得热烈,粉色的花瓣微微颤动,像在低声啜泣,却又透着倔强的鲜活,哪怕花瓣被雨水打湿,也不肯低下头。

这雨没有盛夏的狂烈,不会让人觉得压抑;也没有深秋的寒凉,不会让人觉得萧瑟,只有暮春独有的温软,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人心头的褶皱。妮妮小姐姐的目光跟着雨丝移动,从青瓦到绿萝,从梧桐到蔷薇,心里静得像一潭湖水,没有波澜,只有淡淡的平和——就像这雨,不疾不徐,却能把整个院子都润得鲜活。

案上摊着本线装旧词集,是她去年深秋在巷尾的旧书店淘来的。书店的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店里堆满了旧书,阳光透过木窗洒进来,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香气。当时她在一堆旧书里翻到这本词集,封面是暗红色的布面,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布面上的金线绣纹也褪了色,却透着岁月沉淀的雅致,像一位历经沧桑却依旧温柔的老者。她翻开扉页,看到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丙午年春,赠阿妹”,字迹娟秀,带着旧时女子的温婉,想来这本词集曾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此刻,书页恰好停在晏几道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墨迹是淡淡的墨蓝色,被时光晕得浅淡,有些笔画已经模糊,像谁藏在纸里的旧心事,想说又没说尽,只留下一点余韵,让人遐想。她指尖轻轻拂过纸页,纸张的触感粗糙却温暖,带着岁月的温度,仿佛能触到当年抄录这首词的人——或许是那位“阿妹”,或许是赠书的人,落笔时的温柔与怅惘,都透过这薄薄的纸页,传到了她的指尖。

忽然,一阵风从半开的窗缝里溜进来,带着雨的清润与草木的芬芳——有梧桐叶的清香,有蔷薇花的甜香,还有泥土的腥气,混在一起,是春天独有的味道。风吹得词集的书页轻轻颤动,“哗啦、哗啦”的声音,像蝴蝶振翅,也像谁在轻轻翻书。她的思绪也跟着这阵风飘远,穿过雨幕,回到了昨天下午,回到了整理旧物时的那个瞬间。

昨天下午,阳光很好,她把祖父留下的樟木箱子从阁楼里搬了下来。樟木箱子带着淡淡的樟香,能防虫蛀,里面装着祖父祖母的旧物——有祖母的绣花鞋,有祖父的旧怀表,还有一些旧照片和书信。她蹲在地上,慢慢翻着,忽然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个信封,藏在一件祖母的蓝布衫里。

那是个米白色的信封,纸页早已被岁月染成浅黄,像秋天的银杏叶,边角卷得像被揉过的云絮,轻轻一碰,仿佛就要碎掉。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有他的字迹,清隽得像初春抽芽的柳丝,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没有丝毫潦草,写着“妮妮亲启”。她认得他的字,他是她大学时的学长,也是她心里偷偷喜欢过的人,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温和又坚定,带着书卷气。

她记得当时拆开信封时,手指有些颤抖,信纸簌簌作响,像蝴蝶振翅的声音,又像她当时的心跳。里面的信纸也是米白色的,上面的字迹和信封上一样,清隽温和,写着:“妮妮,展信佳。我明日要去西南山区出差,那边信号不好,可能没法经常联系你。待我这次出差归来,便带你去看鼋头渚的樱花。我听朋友说,那里的樱花开时,漫山遍野都是粉色,像撒了把碎霞,定能让你欢喜。你不是一直想看樱花吗?到时候咱们可以在樱花树下野餐,我给你带你喜欢的桂花糕。勿念,等我回来。”

信纸的落款日期是七年前的三月,正是樱花要开的时候。可后来,江南的樱花开了又谢,一年又一年,粉色的花雨落了满地,像他信里写的那样,美得不真实,他却再也没回来。不是他负了约,是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太大,他去的山区遭了特大雪灾,山路被埋,通讯中断,他为了保护队里的设备和资料,冒雪去寻找救援,结果再也没回来。等救援人员找到他时,他怀里还抱着那些资料,身体已经冻得僵硬。

消息传来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和今天一样,雨丝缠绵,带着凉意。她抱着这封没来得及寄出的信,坐在窗前哭了整整一夜,眼泪打湿了信纸,把字迹晕得更浅,窗外的雨和眼里的泪,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更凉。那时候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樱花再也不会好看了,桂花糕也再也不会甜了。

前些日子,闺蜜还在电话里劝她:“妮妮,现在通讯这么方便,要不试着找一找他的家人?说不定还能知道些他生前的事,看看他小时候的照片,听听他的故事,也能了却你的遗憾。”她当时握着听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上的花纹——手机壳是她自己画的,上面画着一株兰草,和案上桌布上的兰草一样。她只是笑,没说话,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却很平静。

不是不想找,是心里清楚,有些告别本就是无声的,像秋天的叶子从枝头落下,转个身就融进了泥土,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他走了,就像一场醒不来的梦,梦里的樱花再美,也只能留在梦里;梦里的桂花糕再甜,也只能留在记忆里。就算找到了他的家人,听到了他的故事,又能怎样呢?他还是不会回来,遗憾还是会存在。与其这样,不如让他留在记忆里,留在那个樱花盛开的城诺里,保留一份完整的美好。

就像去年深秋,她在巷尾的旧书店里,偶然看到一本绝版的《人间词话》。那本书的封面是深棕色的硬壳,磨损得厉害,书脊用牛皮纸细细粘过,粘得很整齐,能看出粘书的人很用心。书的边缘还留着当年主人的批注,铅笔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能看出批注时的认真——有的地方画着波浪线,有的地方写着“此句甚妙”,还有的地方写着自己的感悟,字里行间透着对词的热爱。

她翻到扉页,看到上面印着出版年份:民国二十五年。她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这正是她找了三年的版本!她一直喜欢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尤其喜欢“境界说”,之前买过几个版本,都不是民国时期的原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次居然在旧书店里找到了,她攥着书,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手心都出了汗,赶紧问老板:“老板,这本书多少钱?我要了,您说个价,我现在就付钱。”

老板却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姑娘,对不住啊,这书早上刚被一位老先生订走了。老先生今年八十多了,也是个爱词的人,他说他找这书找了大半辈子,昨天偶然路过我这店,看到这本书,激动得一夜没睡,今天一早就来交了定金,还特意跟我说,让我帮他好好收着,他下午就来拿。”

她站在书店门口,风卷着梧桐叶打在脚踝上,叶子已经黄了,边缘有些卷曲,带着深秋的凉意,像一只冰冷的手,轻轻碰了碰她。心里像空了块小小的地方,有点疼,又有点怅然,像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她看着手里的书,舍不得放下,手指拂过书脊上的牛皮纸,能感受到纸张的厚度。可她还是把书还给了老板,对着老板笑了笑,说:“没关系,让给老先生吧。能让书找到懂它的人,能让它继续被人喜欢,比在我手里更有意义。”

不是不遗憾,是知道“强求”两个字太沉,像湿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书有书的缘分,就像人有人的缘分,不是你的,再怎么强求也留不住。那本《人间词话》与老先生有半生的缘分,与她只有片刻的相遇,这就够了。至少她见过它,触摸过它,感受过它身上的岁月痕迹,这就足够了。

就像她二十岁时,养过的那只白瓷瓶。那是祖母留给她的遗物,是祖母年轻时的陪嫁,瓶身上用墨笔绘着兰草,是祖母自己画的。兰草的叶片修长,墨色清雅得能滴出水来,笔触间藏着祖母的温柔——叶片的边缘带着淡淡的晕染,像被风吹过的痕迹;花蕊用淡墨点染,小巧玲珑,像真的兰草花一样。祖母说,这只瓷瓶陪了她四十多年,见证了她的青春、她的婚姻、她的岁月,现在把它交给她,希望她能像兰草一样,温柔又坚韧。

她把瓷瓶放在书架的最中间,每天都会用软布轻轻擦拭,软布是用祖母的旧手帕改的,棉质柔软,不会划伤瓷瓶。她擦得很仔细,连瓶底都不放过,生怕它沾了灰尘,污了祖母的心意。有一次,她擦瓶子时,窗外忽然吹进来一阵风,把桌布吹得晃动,她手一滑,瓶子“哐当”一声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了七八片。

那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瓷瓶破碎的声音,像心碎的声音。她蹲在地上,看着散落的瓷片,瓷片上的兰草纹路断了,再也连不上,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瓷片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她小心翼翼地把瓷片捡起来,指尖颤抖,想把它们拼回原来的样子,可瓷片太碎了,怎么拼也拼不完整。一不小心,指尖被锋利的瓷片划破,血珠滴在瓷片上,像开了朵小小的红梅花,艳得刺眼,也疼得刺骨。

后来朋友来家里,看到她对着一盒子瓷片发呆,瓷片被她整齐地摆放在盒子里,每一片都用软纸包着。朋友劝她说:“妮妮,找个锔瓷师傅补补吧,现在的金缮修补技术可好了,能把碎瓷片拼起来,还会用金粉把裂缝填上,修补好的瓶子会更有韵味,像带着岁月的勋章,比原来还好看。”

她却摇了摇头,把瓷片小心地收进樟木盒里,放在书架的最顶层,和祖父的旧怀表、祖母的绣花鞋放在一起。不是不想补,是知道补过的瓷瓶,再难有原来的温润。就像缝过的伤口,纵使愈合,也会留下浅浅的痕,每次看到,都会想起曾经的破碎。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与其勉强拼凑,留下满身伤痕,不如让它留在记忆里,保留最初的美好——那个完整的、带着祖母体温的白瓷瓶,会永远留在她的心里,不会破碎,不会褪色。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浅蓝,像被洗过的绸缎,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连一朵云都没有。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几缕微光,落在院子里的梧桐叶上,像撒了把碎金,让整个院子都亮了起来。妮妮姐姐起身,走到窗前,把冷透的碧螺春轻轻倒进窗下的兰草花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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