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尘灰轻落见清欢(下)墨痕凝雪待梅开(2/2)
直到今天早上,天刚亮她就醒了,想着把画架整理一下,腾出地方放新绣的兰草帕子。转身时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书架,“哗啦”一声轻响,那块蓝布轻飘飘地落下来,像片被风吹走的云,打着旋儿落在地上。紧接着,画轴“啪”地一声掉在脚边,卷着的画纸松开了些,露出里面的松枝和竹枝,墨色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光。她慌忙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画纸的瞬间,清晨的阳光刚好透过窗棂照进来,斜斜地落在画纸上,像给那些墨痕镀了层金边。
松针在光里泛着浅淡的墨色,每一根都清晰可见,像沾了晨露般鲜活,仿佛风一吹就会轻轻颤动;竹枝的淡墨里隐约透着点绿,是苏先生特意调的花青,像是刚经历过霜打,却还藏着生机,倔强地向上生长;就连那没画完的梅枝,也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枝干虽然简单,只有寥寥几笔,却一笔一笔都朝着阳光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说:“我还能开,我还能长出满枝的花,我还能完成这场约定。”
妮妮把画铺在书桌上,用镇纸压住边角,指尖顺着梅枝的线条慢慢摸。纸页有些凉,带着旧墨的气息,忽然就想起去年春天,苏先生来锦绣园赏兰的模样。那天的阳光正好,不冷不热,院中的兰草开得正盛,淡紫色的花瓣透着清雅,风一吹,香气就漫了满院,连空气都变得温柔。苏先生坐在兰草旁的石凳上,手里捏着支兼毫笔,却没动笔,只是盯着兰草的花苞发呆,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连眉梢都带着笑意。
她端着杯温热的雨前龙井走过去,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瓷杯与石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她打趣道:“苏先生今天怎么不画画?莫不是兰草太美,看呆了?”苏先生转过头,笑着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兰草的花苞,动作温柔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梦:“我画梅最爱花含苞待放的模样,你看这花苞,紧紧裹着,里面藏着整个春天的希望,等着哪天暖和了,就炸开满枝的花。盛开的梅虽美,可总有凋零的时候,可花苞不一样,它能让人一直盼着,想着它开时的模样,想着它会带来怎样的惊喜,这份期待,比花开本身更珍贵。”
当时她只觉得苏先生是偏爱花苞的雅致,没往深处想,如今再想起这番话,才懂他话里藏着的心意——未完成的画,就像含苞的梅,不是敷衍,是藏着没说透的牵挂,是等着有机会补完的承诺。苏先生在母亲病重时,没丢下与她的约定,硬是从疲惫里挤时间,一笔一笔画完了松枝与竹枝,每一笔都是在跟困意对抗,每一笔都是在守着对她的承诺。可她却只看到了“没画完”的表面,只看到了自己的失望,忽略了画背后他的挣扎与努力,忽略了那份沉甸甸的心意。
指尖的画纸有些凉,妮妮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起绣绷上的绣针。银白的针尖落在帕子上,刚要绣下一片梅瓣,却又停住了——她忽然想起苏先生送她的那本《梅谱》,还在书架的中层放着,蓝布封面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那是去年她生日时,苏先生特意送来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素布,上面绣着朵小小的白梅,花瓣的针脚细得像蚕丝,每一片都透着精致。苏先生当时笑着说:“这是内人绣的,她最会绣梅,我画梅时,她总在旁边绣一朵,说是‘笔墨配针线,才算圆满’,今天把这本《梅谱》送给你,也盼着你能画出自己喜欢的梅。”
她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取下《梅谱》,布面的触感很软,像母亲生前用的锦缎,贴在掌心时,带着股安心的暖意。翻开扉页,苏先生的题字映入眼帘:“兰为王者香,梅为花之魂”。字迹苍劲有力,笔画间没刻意追求工整,却透着股文人的风骨,墨色浓淡相宜,像是在纸上生了根,带着他独有的气韵。她忽然想起苏先生写字时的模样——他坐在画案前,手腕轻转,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墨痕顺着心意走,不慌不忙,却自有章法,偶尔抬头时,眼里带着对笔墨的热爱,像藏着星光。
忽然,书页间掉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是用浅红的笺纸写的,字迹娟秀又温柔,一看就是苏先生妻子的手笔:“妮妮小姐若爱梅,可试着在画旁绣朵梅,墨色配针线,梅便有了魂,也便有了温度。”纸条的边角有些卷了,想来是苏先生夹在里面时,特意折了折,怕它掉出来,藏了这么久,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妮妮捏着纸条,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字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暖,那些别扭的自尊、说不出口的道歉,忽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比起面子,更重要的是别辜负了这份心意,别让未说出口的抱歉,变成永远的遗憾。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看着院中的腊梅。雪已经停了,阳光落在花瓣上,把淡金色的花照得透亮,像撒了层碎金,香气顺着窗缝飘进来,清冽又温柔,漫进书房的每个角落。她忽然有了个念头——把那幅没完成的“岁寒三友图”补完,不是用画笔,是用绣针。苏先生画了松与竹,用墨色勾勒出风骨;她便绣上梅,用红色的绣线绣出花苞,让墨色的枝干配着红色的花,像苏先生妻子说的那样,“笔墨配针线,才算圆满”,也才算不负这场约定。
她重新走到书桌前,把画纸铺平,又从抽屉里找出红色的绣线——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胭脂红,颜色不艳,却透着温润,绣在白纸上,像雪地里开的梅。指尖穿针引线时,银白的针穿过红色的线,忽然想起小林说的,苏先生母亲还在医馆住着,她该去看看。道歉的话或许还是说不出口,可带着绣好的梅枝去,苏先生应该会懂——懂她的愧疚,懂她的歉意,也懂这份未完成的约定,其实一直都在,从来没被忘记。
绣针落在画纸上,红色的线穿过墨色的枝干,在留白处绣出第一个花苞,像在雪地里开了第一朵梅。妮妮的动作很轻,怕扎坏了脆弱的画纸,也怕辜负了苏先生的心意,每一针都小心翼翼,针脚细密得像春蚕食桑。晨光落在她的发梢,像撒了层碎金,把发丝染得温柔;院中的腊梅还在香,风一吹,花瓣落在窗台上,轻轻打着转,像在为她的绣活添份清雅,也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和解,送上无声的祝福。
她忽然想起苏先生说的,花苞里藏着希望。或许这未完成的画,这迟来的道歉,都像含苞的梅,只要用心待着,总有一天会开出满枝的花,会把所有没说透的心意,都酿成温柔的结局。就像这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冰雪总会消融,而那些藏在墨痕与绣线里的温暖,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也会一直都在,陪着彼此,走过往后的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