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事”与“没事”(下)·桂香逐信来(2/2)

前院的石榴树底下,母亲正和一位老妇人说话。石榴树今年开得格外好,满树的红花像燃着的小灯笼,一朵挨着一朵,把枝头都压得弯了些,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红,像江南的胭脂,轻轻落在地上。母亲穿着件月白色的褙子,袖口绣着浅蓝的兰草,兰草的叶子细细的,像被风吹得飘起来,手里捏着把团扇,扇面上是浅粉的桃花,是去年她和母亲一起绣的,此刻母亲正轻轻扇着,扇出的风带着点桃花的香,混着石榴花的甜,很是好闻。

老妇人坐在母亲对面的石凳上,石凳上放着块青布垫,是母亲特意让人拿的,怕老妇人坐着凉。老妇人穿着件青布长衫,袖口和领口都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渍,头发花白,梳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支木簪别着——木簪是普通的桃木做的,没有雕花,却透着质朴的暖,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包袱角用麻绳系着,打得很整齐,绳结是江南人常用的样式,紧实又好看,看着很面生,却透着点江南人的质朴,像外婆家灶台上放着的蓝布帕子,让人觉得亲切。

妮妮沿着廊下走过去,廊下的柱子上缠着些绿萝,叶子绿得发亮,她走过时,指尖轻轻碰了碰叶子,像在和老朋友打招呼。走到母亲身边,她轻轻福了福身,轻声说“母亲”,声音很软,像落在石榴花瓣上的雨,轻得怕把花瓣打落。

母亲回头看见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那笑容像江南的春水,能把人的心都泡软,她伸手拉过妮妮的手,她的手很暖,带着点蔷薇脂粉的香——那是母亲用了大半辈子的脂粉,是江南老家的方子,香得雅,不刺鼻。母亲对老妇人说“这就是我女儿妮妮,从小就爱跟着我回江南,回了江南就不肯走,总说江南的桂花香,江南的水软”,又转头对妮妮说“妮妮,这是周婆婆,是你外婆家隔壁周老先生的夫人,从江南来的,路上走了半个月,坐了船,又坐了车,才到京城,一路上可辛苦了”。

妮妮心里“咯噔”一下,像有颗石子掉进了平静的水里,瞬间荡开一圈圈涟漪,连呼吸都顿了半拍。周婆婆……周老先生的夫人?她抬起头,看向老妇人,老妇人正笑着看她,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温和,像外婆从前看她的眼神,像江南的春水,轻轻裹着她的心,让她想起那年在江南,外婆也是这样笑着看她,看她在桂树下捡桂花,看她跟着周老先生学写字。

“姑娘长这么大了,”周婆婆伸出手,轻轻拉住妮妮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带着点泥土的气息,是常年在江南的田埂上走、在灶台上忙留下的痕迹,却很暖,像江南冬天的炭火,能把人的手都烘热,“上次见你,你才这么高呢,”周婆婆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腰,“扎着两个小辫子,辫梢系着红绳,红绳上还挂着个小铃铛,走一步响一下,跟在你外婆身后,在桂树下捡桂花,捡了半天,才捡满一小捧,还非要塞给我一朵,说‘周婆婆,这朵最香,给你闻’,你忘了?”

妮妮的心跳忽然快了些,像有只小鹿在心里撞,撞得她心口都发颤。那些在江南的记忆,像被周婆婆的话轻轻唤醒了——外婆的笑,桂树的香,周老先生的字,还有她手里那捧小小的桂花,甚至连辫梢铃铛的响声,都清晰地浮在眼前,像昨天刚发生的事。她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了点什么,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怕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

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说“周婆婆千里迢迢来京城,说是受周老先生临终所托,给我们带点东西,还有些话要传,你可别光顾着哭,听周婆婆说说老先生的事”,母亲的声音也有些哑,像被桂花熏得发颤,却仍带着温柔,怕妮妮太难过。

“临终所托?”妮妮愣了一下,声音带着点轻颤,像被风吹得发抖的桂花叶,她想起那封信,想起“不知归期”四个字,心里忽然像被什么轻轻揪了一下,有点疼,疼得她指尖都有些凉。

周婆婆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像江南的雾,带着点淡淡的愁,她从蓝布包袱里拿出个木盒子,盒子用蓝布包着,包得很仔细。木盒子是老松木做的,带着淡淡的木香,是江南山上常见的松木,盒盖边缘刻着简单的兰草纹,兰草的叶子细细的,是周老先生的手艺——妮妮记得,周老先生总爱做些小木头盒子,用来装他的诗稿,每个盒子上都刻着兰草,他说“兰草雅,配诗稿正好”。

周婆婆打开盒盖,里面铺着层素色的绢帕,绢帕上放着一叠诗稿,纸页是江南的竹纸,泛着浅黄,边缘有些毛糙,是周老先生自己用刀裁的,裁得不算整齐,却透着认真;还有一支竹制的笔,笔杆是桂树枝做的,带着点淡淡的桂香,是外婆家那棵金桂的树枝——妮妮认得那纹路,和她十二岁时捡的桂树枝一模一样,笔杆上刻着“桂下客”三个字,字迹是周老先生的,清隽里带着点潦草,刻痕被摸得很光滑,像被人摸了无数次,带着点温温的手感。

“老先生去年冬天走的,走之前病了很久,躺在床上,还总念叨着你们,”周婆婆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像被风吹得发颤的弦,却仍努力忍着,怕让妮妮和母亲更难过,“他说,你外婆不在了,这世上他最惦记的就是你母亲,还有你这孩子,怕你们在京城过得不好,怕你们忘了江南的桂香。他知道你爱读书,这些诗稿是他这辈子写的,有写江南的景,有写桂树的香,有写下雨天的芭蕉,还有写夜里的萤火虫,让我给你送来,说让你看看江南的样子,别忘了江南;还有这支笔,是他年轻时用外婆家的桂树枝做的,写了几十年的字,他说这笔试过,写出来的字带着桂香,给你写字正好,能沾点桂树的灵气,能想起江南的好。”

妮妮伸出手,轻轻拿起那支竹笔,笔杆很轻,带着点温温的手感,像是还留着周老先生的体温,像是还留着桂树的暖。她的指尖拂过“桂下客”三个字,忽然想起那封匿名信,想起“故园桂开,不知归期”——周老先生是在说他自己吧?他等不到今年的桂花开了,等不到再回一次故园了,等不到再和她在桂树下说说话了,所以才说“不知归期”,所以才把牵挂写在信里,寄到京城,寄到她的手里。

“还有这个,”周婆婆又从蓝布包袱里拿出个信封,也是牛皮纸的,和妮妮收到的那封一模一样,边缘有些毛糙,封口处用浆糊轻轻粘着,没有火漆印,却透着认真,“老先生说,他怕我年纪大了,记不住路,找不到你们府,就托了书局的老朋友帮忙——他年轻时在书局做过活,认识那里的掌柜,说让掌柜把信夹在你订的书里,先寄给你,看看你是不是还在京城,是不是还爱读那些带香的诗集。他还说,要是你收到信了,就知道他还记得你,还记得江南的桂树,还记得那年你在桂树下给他递的那朵桂花。”

妮妮看着那封信,眼眶忽然热了,眼泪像江南的春雨,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周婆婆的手背上,滴在竹笔上。原来不是寄错了,不是玩笑,是周老先生在千里之外的江南,用他最后的力气,惦记着她,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写字,寄信,把他的牵挂折进诗里,藏在诗集里,等着她在某个午后,轻轻拆开,轻轻读懂,等着她知道,还有人记得她,记得江南的桂香。

“傻孩子,哭什么。”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也有些哑,像被桂花熏得发颤,“老先生这是疼你呢,是把你当亲孙女看,才会这么惦记,才会把这么珍贵的诗稿和笔给你,你该开心才是。”

周婆婆笑着拿出块帕子,递给妮妮,帕子是块素色的粗布帕子,带着点肥皂的淡香,是江南人家常用的样式,“姑娘,别哭,老先生要是看见你哭,该不开心了。他还说,你要是喜欢他的诗稿,就常翻翻,晚上在灯下读,就当他还在桂树下坐着,看着你写字,听你读诗呢,就当他还在你身边,没走。”

妮妮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帕子的粗布蹭在脸上,有点痒,却很实在,像周老先生的话,像江南的土。她把竹笔紧紧攥在手里,手里的温温的,心里的悬着的感觉,忽然就落了地,像檐角那只总晃着的风铃,终于被风吹响了,声音清越,却不刺耳,反而让人觉得安稳,像回到了江南的桂树下,像外婆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周老先生在身边,笑着看她写字。

原来那点“有事”,不是坏事,是有人在远方惦记着,是有人把她放在心里,是有人用最后的时光,给她寄来一整个江南的牵挂,寄来一整个秋天的桂香;那点“没事”,是这份惦记终于安安稳稳到了她手里,暖融融的,不慌不忙,像桂花落在掌心,带着点甜,带着点香,带着点旧时光的温柔,像母亲的手,像外婆的笑,像周老先生的字,都轻轻落在她心里,落得安稳。

八月的风从石榴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吹在脸上,带着点石榴花的甜香,混着周婆婆身上的江南气息——那气息里有桂香,有草木灰的香,有江南水的软,像回到了十二岁的那个秋天,像回到了外婆家的院子里,像回到了桂树下,听周老先生读诗,听外婆说江南的故事。

妮妮看着周婆婆温和的笑,看着母亲眼角的泪光,忽然觉得,心里那点“像有又像无”的悬着,原来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事——就像江南的桂花开了,有人记得告诉你,让你别错过那缕香,别错过心里的念;就像旧时光里的人走了,却把牵挂折成了信,藏在你常读的书里,藏在你常用的笔里,等你在某个午后,轻轻拆开,轻轻读懂,等你知道,原来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原来你的心里,藏着这么多的暖,这么多的念。

她把那支竹笔放在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竹香,有淡淡的桂香,还有点淡淡的墨香,像周老先生坐在桂树下写字时,风里飘来的味道,像江南的秋天,轻轻落在她心里,落在她的字里,落在她的念想里。她对着周婆婆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泪意,却很亮,像江南的月亮,像桂树上的星星:“谢谢您,周婆婆。我会好好读这些诗稿的,晚上在灯下读,读江南的景,读桂树的香;我也会好好用这支笔,写江南的桂,写心里的念,写您和老先生的好,不让老先生失望,不让江南的桂香失望。”

阳光落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像外婆当年给她别玉簪时,指尖的温度,像周老先生当年教她写字时,落在纸上的墨点,像江南的桂香,轻轻裹着她,裹着这份跨越千里的牵挂,裹着这份藏在“有事”与“没事”里的温柔,裹着她心里的江南,裹着她心里的念,让她觉得,原来“有事”是暖,“没事”也是暖,原来所有的牵挂,都藏在这“有”与“无”之间,轻轻的,暖暖的,像江南的春天,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