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耐心解答（2/2）
张陆桉看着她那双充满探究精神的、亮得惊人的眼眸，心中那份因为自己深耕的专业领域被如此真诚地、热烈地关注和探讨而产生的愉悦感与满足感，如同被接连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的涟漪一圈大过一圈，层层扩散，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感到被冒犯、被追问的烦躁与压力，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被点燃的分享欲和表达欲。他渴望将自己所知、所思，与眼前这个唯一的、专注的听众分享。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也是很多历史研究者感兴趣的方向。”他由衷地、毫不吝啬地赞许了一句，看到黄亦玫因为这句专业的肯定而眼睛更亮了一分，脸上闪过一丝小小的、被认可的骄傲，他心底那丝隐秘的、因她而起的欣喜也如同投入蜜糖的清泉，悄然荡漾开来，泛起甜意。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被她的问题激荡起的思绪，用一种更加审慎、却也更加吸引人的探讨语气继续说道：“‘宣扬国威’，建立以大明为核心的朝贡体系，向海外展示中华物产之丰饶、国力之强盛，这无疑是郑和下西洋最主要、最核心的政治与经济目的。但……”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意味，“寻找建文帝的踪迹，或者说，探查其是否在海外仍有残余势力活动，这个动机，也确实是一个无法被历史学者完全排除的、合理的推测，尤其是在朱棣统治初期，建文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落，始终是他心头一根无法拔除的刺，一个关乎其权力合法性的巨大隐患。不过，”他话锋再次严谨地收回，“历史研究终究要讲究证据，在这方面，直接的、确凿的史料记载非常稀少，更像是一种笼罩在宏大叙事背景下的、挥之不去的阴影，更多是后世史家基于人性与政治逻辑的合理推断与想象……”
他耐心地解释着主流学界对此的各种观点分歧，分析着每种可能性背后的逻辑支撑与薄弱环节，时而引述一段可靠的史料记载作为佐证，时而做一个简单易懂的比喻来帮助理解。黄亦玫听得极其专注，如同海绵吸水般吸收着这些信息，不时地点头表示理解，或者在他停顿的间隙，提出新的、虽然有些天马行空、打破常规，却往往能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触及问题另一面的、充满灵气的疑问。她不像是在被动地接受一场枯燥的历史讲座，而像是在主动地参与一场激动人心的、穿越时空的探险，她那独特艺术家视角下迸发出的问题，有时甚至能带领着张陆桉也从那些固有的、严谨到近乎刻板的史学思维定式中暂时跳脱出来，被迫用一种全新的、更感性、更人性化的视角去重新审视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历史片段与人物动机。
在这个过程中，张陆桉清晰地、无法自欺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初的紧张、想要划清界限的冲动，早已被一种沉静的、充实的、甚至带着暖意的愉悦感所取代、所淹没。看着她因为自己的耐心解答而恍然大悟、茅塞顿开；看着她因为某个历史人物的复杂命运而感同身受地蹙起秀眉、发出轻轻的叹息；看着她因为理解了一个原本觉得高深莫测的概念而露出的、如同孩童破解了难题般纯粹而开心的笑容……他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踏实的满足感与价值感。那是一种自己的热爱、自己耗费无数日夜积累的知识与思考，被另一个人如此珍视、如此认真对待、并因此产生强烈共鸣的莫大肯定。尤其当这个给予他如此珍贵反馈的人，是黄亦玫——这个如同阳光般闯入他原本灰白世界、让他心弦失控的女孩时，这种肯定仿佛被赋予了加倍的光彩和重量，在他心中激荡起难以平息的回响。
他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隐秘地享受起这种被她“缠着”问问题的感觉。享受她专注地望着自己时，那双清澈眸子里闪烁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求知亮光；享受她偶尔因为理解了一个复杂概念而露出的、如同阳光冲破云层般纯粹而灿烂的笑容；享受两人之间这种基于思想碰撞、知识传递而产生的、无声却紧密的默契与在那片金色阳光下静静流淌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他发现自己回答问题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柔和，讲解时的手势也不自觉地、比以前丰富了许多，甚至会主动引申一些史料中有趣的、不那么严肃的细节花絮，或者某个历史人物鲜为人知的癖好轶事，只为了看到她脸上那更加兴致盎然、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表情。他心底那株昨夜才刚刚被迫承认存在的、名为“喜欢”的幼苗，仿佛在这耐心解答与悄然滋生的、巨大的欣喜共同浇灌下，又悄悄地、顽强地抽出了一片嫩绿的新叶，舒展着，迎向那名为“黄亦玫”的阳光。
当黄亦玫终于因为说得太多、问得太多，感到口干舌燥，暂时停下了她那连珠炮似的、仿佛永不枯竭的提问，拿起旁边自带的、印着可爱图案的保温杯小口喝水时，张陆桉才恍然惊觉，窗外的阳光已经偏移了不小的角度，时间已经在他们这一问一答、思想交融的静谧时光中，悄然流逝了许久。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依旧孤独闪烁着、停留在原处的文档光标，又看了看身边这个仿佛给这沉闷、肃穆的文献区带来了一整个春天生机与活力的女孩，心中充斥着的，竟是一片罕见的宁静与平和，甚至还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不愿就此结束的意犹未尽。
他好像，并不希望这场突如其来、却让他心生欢喜的“私人问答会”就此落下帷幕。
阳光静静地移动着位置，将两人的影子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拉长、变形、温柔地交叠在一起。图书馆内，宏大的静谧依旧主宰着一切，但在这一方被高大书架包围的、洒满跳跃金色光斑的角落里，某种温暖而积极的情感，正如同那些在光柱中无所遁形、密集飞舞的尘埃，无声地、欢快地、不知疲倦地盘旋、升腾、舞动。张陆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觉得，或许，被这株绚丽而独特的“玫瑰”的藤蔓缠绕、靠近，也并非全然是令人惶恐和想要逃避的事情。至少在此刻，他心中充盈着的，是一种久违的、被人真心需要、被人深刻理解的，淡淡的，却真实无比的快乐，以及那份因她而生的、仿佛无穷无尽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