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归乡老兵 黑夫的释然】**(2/2)
一日,村里的里典(汉朝基层管理户籍、赋役的小吏)拿着新制的户籍册,挨家挨户登记。轮到黑夫家时,这位里典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和气生财的笑容,完全没有秦朝时那些小吏常见的倨傲和凶狠。
“黑夫老弟,在家呢?”里典笑着打招呼,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拿出笔墨和木牍,“按上头吩咐,重新登记一下户口,看看各家丁口、田亩情况,也好摊派今年的赋役。”
黑夫有些拘谨地点点头,示意妻子去倒碗水。
里典一边问,一边记录:“户主,黑夫,原爵……‘不更’,对吧?朝廷有令,旧爵暂录,可酌情减免部分算赋(人头税)。” 他的语气很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家里几口人?哦,你,你婆姨,还有一个小子……田是原来分的那几十亩?荒了几年,得好好拾掇拾掇……今年春耕种子够不?不够可以去乡啬夫那里问问,官府或许能贷一些……”
里典和气地询问着,记录着,甚至还关心了一下他家的生计。黑夫一一作答,心中却掀起了波澜。
他看着这个笑容可掬、办事条理清晰的汉朝小吏,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秦朝时那些如同凶神恶煞般下乡催科逼税、动辄打骂锁人的酷吏。同样是登记户口,同样是管理田亩,为何感觉如此不同?
他的思绪飘回了过去。他想起了和惊在军中,在“书同文”的命令下,咬牙切齿学习写自己名字的日子;想起了跟着大军,行走在宽阔平坦的驰道上,日行百里的经历(虽然累,但确实快);也想起了巨鹿战场上那尸山血海、箭矢如雨的惨烈,想起了惊倒在他怀里时那逐渐冰冷的温度……
恨吗?当然是恨的。恨战争的残酷,恨秦法的严苛,恨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
但……他看着眼前这个和气的里典,看着院子里正在啄食的几只鸡,看着远处田里绿油油的禾苗,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傍晚,收工回家,妻子做好了简单的晚饭,难得的粟米干饭,配着一点咸菜。狗剩吃得狼吞虎咽。黑夫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忽然没头没尾地对妻子感叹了一句:
“**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才换来今日,能在自家田里,安安稳稳地吃上这么一顿饭。**”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这天下……**终究是安定下来了。**”
妻子不明所以,只是温顺地点点头:“是啊,能安稳吃饭就好。”
是啊,能安稳吃饭就好。对于黑夫这样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普通老兵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奢望,也是所有牺牲最终极的意义所在。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黑夫在院子角落那棵新栽的桃树下,挖了一个深坑。他回到屋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把青铜短剑,剑身布满了暗绿色的铜锈和几处不易察觉的卷刃、崩口,那是无数次劈砍格挡留下的印记。这把剑,伴随他走过了最血腥的岁月,也见证了他所有的恐惧、勇敢与麻木。
他拿起剑,用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剑身,眼神复杂。最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地将剑擦拭了一遍,然后郑重地将其放入坑中,覆上泥土,夯实。
他没有立什么标记,只是默默地站在哪里,看了很久。
他知道,战争的创伤永远留在心里,惊的面容永远不会模糊。但他选择将这把染血的利器,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一起埋藏。从今往后,他不再是秦军锐士“不更”黑夫,他只是骊山脚下,一个努力耕作、期盼丰收的普通农夫——黑夫。
他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扛在肩上,走向那片等待耕耘的土地。朝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那身影虽然依旧有些瘸拐,却透着一股归于平凡的坚定。
战争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尽,但和平生活的微光,已经真切地照进了这个普通老兵的世界,并且,正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顽强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