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义父(2/2)

“只要你此番立下大功……”

童贯身体微微前倾,抛出了诱饵,那双狭长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回来后,义父自会为你请功,升你的职,授以实权!皇城司那等藏污纳垢、派系林立的是非之地,也就不必再待了!跟着义父,执掌真正的权柄,岂不快哉?”

升职?脱离皇城司?

荣安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这不过是画饼和进一步的掌控罢了。脱离了皇城司,她就更彻底地绑死在童贯这辆战车上了。而且,晏执礼那边“带回李畴”的死命令怎么办?蔡京那边又怎么处理?

但此刻,她只能表现出“感激”和“服从”。

“孩儿谨遵义父之命!定为义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再次单膝跪下,语气“激动”而“坚定”。

“很好。”

童贯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去吧。记住,一切小心。史伟会在适当的时候联系你。若遇紧急,可用你探子营的旧法子留下标记。”

“是!孩儿告退!”

荣安起身,恭敬地退出正堂。直到走出院门,重新感受到刺骨的寒风,她才缓缓吐出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

短短片刻,她身上又烙下了一道更深的印记——童贯“义女”。探子营督头、金国奸细……加上原有的皇城司“血罗刹”、蔡京私生女、皇帝眼线、以及晏执礼秘密任务的执行者……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层层丝线缠绕的飞蛾,蔡京、晏执礼、童贯、皇帝、金人……多方势力各自扯着一根线,将她拉向不同的方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而前方,是更加莫测的金国,是可能存在的李畴,是即将展开的、充满谎言与杀戮的双重乃至多重博弈。

阿修罗迎了上来,关切地问:“阿安,没事吧?那阉……童枢密没为难你吧?”

荣安摇了摇头,看着阿修罗憨直中透着担忧的脸,心中微微一暖,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

她不能告诉阿修罗真相,至少现在不能。

有时候她也羡慕阿修罗这种没心没肺的性子,总比她这样的筛子身份强多了……

“没事,只是……例行问话,叮嘱护卫之事。”

她含糊道,目光望向东方:“走吧,我们该去登州了。”

马车再次启程,碾过积雪,驶向茫茫前路。

她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闭着眼,脑海中却如同沸水翻腾。

让她感到讽刺和寒意的是,无论是蔡京的“海上之盟”,晏执礼的“带回李畴”,还是童贯的“渗透金国、伺机算计”,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似乎都自信满满,将金国视为可资利用或可随意拿捏的对象,却完全低估了那头正在崛起的东北猛虎的獠牙与野心。

她这个身不由己的小卒子,被投入这场国运赌局的最前沿,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而身后,是无数双意图操控她的手。

登州的海港越来越近,海风的气息仿佛已经能隐约闻到。那艘即将载着她驶向未知深渊的海船,正在等待着她的登临。

乱世如棋,她这颗身负多重身份的棋子,究竟该如何在各方巨擘的夹缝中,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

马车又颠簸了两日,沿途的景色愈发荒凉。当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独特的、混合着咸腥、鱼获、海藻以及湿冷水汽的味道时,荣安知道,登州到了。

这座位于山东半岛最北端的海滨州城,在北宋时期,因其天然良港和毗邻辽国的地理位置,既是北方重要的海防要塞、水军基地,也是与高丽、辽东乃至更远地域进行海上贸易和使节往来的重要门户。

此刻,在铅灰色天穹和凛冽海风的笼罩下,登州城显露出一种与内陆城镇截然不同的、硬朗而紧绷的气质。

高大的夯土城墙在海雾中若隐若现,墙头旌旗猎猎,巡逻兵卒的身影清晰可见,戒备森严远超寻常州府。尚未进城,便能感受到一种大战将至般的肃杀与压抑。通往港口的道路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但大多行色匆匆,面色凝重,少有喧哗。

运送粮秣军械的牛车沉重地碾过石板路,发出隆隆声响,一队队穿着不同号服厢军、禁军、乃至童贯西军系统的打扮都有的兵卒在各处关卡穿梭巡视,港口方向,隐约可见如林的桅杆和巨大的船影,更有操练的号子声与海浪声混杂传来。

空气中除了海腥味,还弥漫着一股焦灼与不安。

显然,“海上之盟”及可能随之而来的军事行动,并非绝密,至少在这前沿之地,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普通百姓或许懵懂,但稍有见识的商贾、军吏,都能感受到那股非同寻常的紧张。

安守拙熟门熟路,指挥车夫并未进入拥挤的州城,而是绕行了一段,来到城外一处倚靠小型军港、相对僻静但守卫同样森严的馆驿。

馆驿不大,外表朴素,但围墙高厚,门口站着四名挎刀的精悍军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来往的一切。

验看了安守拙出示的、不知从何处换来的更高规格的通行文书后,军士才放行。

马车驶入院内,荣安立刻感觉到数道隐晦而警惕的目光从不同方向投来,显然,这处馆驿已被完全控制,里外都是自己人——或者说,是参与此次“秘使”行动的相关力量。

三人下车,立刻有一名穿着低级文吏服饰、面色精干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对安守拙恭敬行礼:“安管事,您可算到了。赵大人和王大人已在厅内等候多时。”

安守拙点了点头,恢复了那副沉稳管事的模样,对荣安和阿修罗示意:“两位,随我来,去见见正使。”

荣安整了整衣冠,跟在安守拙身后,阿修罗则如同最忠诚的护卫,沉默地紧随其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一间门窗紧闭、却透出明亮灯火和温暖气息的厅堂前。

安守拙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清朗的声音:“进来。”

推门而入,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扑面而来。厅堂不大,陈设简单却整洁,当中一张方桌,两侧坐着两人。

左手边一人,约莫四十余岁年纪,面皮白净,留着三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头戴乌纱幞头,身穿绯色圆领常服,虽无醒目补子,但气度俨然,带着久居官场的沉稳与文雅。他眉眼温和,目光清澈,此刻正捧着一卷书册细读,见有人进来,方缓缓放下书卷,抬头望来。他的眼神在初看时显得平和,但细细端详,却能发现那平和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忧虑,以及一种……仿佛游离于两个世界之间的疏离与沧桑。此人便是此次出使金国的正使,承议郎、假朝奉大夫——赵良嗣。

荣安之前就知道他的背景,原是辽国汉官,因见辽国腐朽,心生离意,投奔宋朝,力主联金抗辽,是“海上之盟”最积极的鼓吹者和执行者之一。他熟悉辽国内情,通晓北地事务,也接触过金国使者,确实是出使的合适人选。但看他此刻神情,虽有文士风雅,却也难掩眉宇间那份身为“降臣”、身处夹缝、肩负重任的沉重与不安。

右手边那人,则是另一番气象。

年纪看上去比赵良嗣稍轻,约三十五六,体格健壮,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呈古铜色,脸颊棱角分明,浓眉如刀,一双虎目精光四射,顾盼间自有剽悍之气。他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便于活动的藏青色窄袖武人常服,腰束革带,脚踏牛皮靴,坐姿笔挺如松,手边放着一顶范阳毡笠,身旁倚着一杆用布套包裹的长条状兵器,看形状似是长枪或槊。

此人便是副使,忠训郎——王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