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起行(2/2)

“贴身藏好。关键时刻,或可保命,或可……作为信物。”

荣安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不知是何材质。她默默收好。

窗外,风声更紧了,仿佛在催促着远行的人。

登州的海港,辽东的冰雪,混同江畔的金帐,还有那不知所踪、牵动无数人心的李畴……都在前方,等待着她的到来。

次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细碎的雪粒被寒风裹挟着,打在脸上生疼。

简陋的农舍外,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已经等候多时,拉车的两匹驽马喷着粗重的白气,车辕上坐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车夫。

荣安换上了一身利于行动的深灰色劲装,外罩御寒的羊皮袄,头发束成利落的男子发髻,脸上略作修饰,掩去过于惹眼的容貌,看起来像个清秀却干练的随从护卫。

阿修罗则依旧是那副铁塔般的装扮,巨刃用粗布层层包裹,背在身后,像一尊移动的堡垒。

晏执礼没有出门相送,只是站在农舍那扇破旧的木门内,看着他们准备。他恢复了易容后的平凡面容,眼神平静无波,只在荣安最后回头望时,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眼神深处的含义,复杂难明。

安守拙早已收拾妥当,换上了一身更厚实的棉袍,外面套着件半旧的狐狸皮坎肩,头上戴着厚厚的狗皮帽子,依旧是那副敦厚朴实、怕冷畏寒的小管事模样。

他搓着手,嘴里呵着白气,对荣安和阿修罗露出憨厚的笑容:“两位,车已备好,咱们这就动身吧?路途不近,得赶早。”

荣安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率先钻进了马车。车厢内还算宽敞,铺着陈旧的毛毡,带着一股霉味和牲畜的气味。阿修罗庞大的身躯挤进来后,空间顿时显得局促。安守拙最后上来,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顺手将帘子掩得严严实实,挡住了外面的寒风和视线。

车夫一声轻喝,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马车缓缓启动,碾过积雪和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驶离了这处给了荣安短暂喘息和诡异“教学”时光的偏僻农舍,也驶向了更加莫测的前路。

荣安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实则大脑在飞速运转。

安守拙同行,这并不完全出乎意料。蔡京既然派他来传达如此重要的命令,自然不会轻易放他回去复命,跟随使团,既是监视,也是联络,或许还肩负着在关键时刻代表蔡京意志的任务。有他在身边,荣安感觉像是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一举一动都需更加小心。

此去登州,海路北上,深入金国,执行双重任务……每一步都险象环生。她需要仔细规划,如何在完成明面护卫任务的同时,寻找机会接近金国权力核心,探查李畴下落。晏执礼提到北边可能有“极少数的暗桩”,但这希望太过渺茫。更多时候,只能靠她自己随机应变。

李畴……想到这个名字,荣安心头便是一阵烦乱。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句“忘了我吧”,还有晏执礼那不容置疑的“死命令”……这个人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惊天秘密?值得晏执礼如此执着,甚至不惜利用“海上之盟”这等国策来做掩护?

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抵达了一个稍显繁华些的镇子,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投宿。安守拙安排得井井有条,食宿简单却稳妥,话不多,但偶尔与客栈伙计、车夫交谈时,那副敦厚周全的模样,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赶路。

越往东行,地势渐趋平缓,风雪似乎也小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沿途所见,民生凋敝的迹象越发明显,流民乞丐时有所见,关卡盘查也严格了许多,多亏了安守拙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盖着某地官府模糊印信的“路引”文书,才得以顺利通行。

荣安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对这个时代的苦难与动荡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乱世将至,绝非虚言。

就在他们距离登州还有约两三日路程时,马车在途经一个名为“莱西”的县城时,被一队明显不同于普通州县守备的军士拦下了。

这些军士身着精良的皮甲,外罩御寒的绛红色战袄,腰佩制式军刀,个个眼神锐利,身形精悍,行动间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与沿途所见那些懒散敷衍的厢军、乡兵截然不同。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穿着宦官服饰的中年人。

车夫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停车。

安守拙掀开车帘,看到那宦官,脸上敦厚的笑容微微一僵,但迅速恢复,连忙下车,躬身行礼,语气恭敬:“不知是哪位公公在此?小人是蔡相府上办事的,护送两位家人前往登州访亲,这是路引……”

说着,便要将文书递上。

那白面宦官却看也不看那路引,尖细的嗓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车里可是姓安的和他的护卫?”

安守拙心头一凛,连忙道:“正是小人。”

宦官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马车:“让他们都下车。童枢密有令,要见一见这几位……‘家人’。”

童贯?

荣安在车内听得清清楚楚,心脏猛地一缩!

童贯要见他们?

不……是见她……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阿修罗也是脸色一变,手悄悄握住了背后巨刃的布包。

安守拙脸上那敦厚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反应极快,连忙赔笑道:“原来是童枢密座前的公公!失敬失敬!只是……枢密大人日理万机,怎会召见小人等微末之辈?恐是误会……”

“误会?”

那宦官冷笑一声,阴鸷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安守拙的脸:“童枢密的话,也是你能质疑的?让你的人下车,随咱家走!莫要自误!”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数名精锐军士已然手按刀柄,上前一步,杀气隐隐锁定了马车。

形势比人强。

安守拙知道,在这里,蔡京的名头未必管用,童贯的军令却是实实在在的刀剑。

他无奈地回头,对车内低声道:“姑娘,兄弟,看来……枢密大人有请……去见见吧。”

荣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只是她没想到,一直暗中不动的童贯这个时候会要见她。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对阿修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车。

阿修罗紧随其后,庞大的身躯落地,让地面都似乎震了震。

那宦官上下打量了荣安和阿修罗一番,尤其在荣安那张虽然修饰过、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跟咱家来。”

一行人被这队军士“护送”着,离开了主道,穿街过巷,来到了县城边缘一处守卫森严、看起来像是临时征用的富户别院。

院内外岗哨林立,肃杀之气弥漫,显然驻扎着一支不小的精锐部队。

如荣安想的那样,军士把阿修罗支开 只剩她一个人。

她进入正堂,里面烧着暖炉,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堂上主位,端坐一人。

此人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保养得宜,若非身上穿着象征极高武职的紫色蟒袍公服,以及那双狭长眼眸中不时闪过的、鹰隼般锐利且带着长期执掌军权养成的果决与煞气的光芒,单看面相,甚至有些阴柔。但他坐在那里,自然而然便有一股沉重的威压散发出来,那是真正掌控过千军万马、执掌过生杀大权的人物才有的气势。

正是权倾朝野、统领西军、加封太尉、领枢密院事、被称为“媪相”的童贯!

童贯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缓缓拨弄着手中暖炉的铜罩,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再抬眼,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荣安身上。

荣安感受到那目光的审视,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浇下。她只是依照礼数,抱拳躬身:“草民见过童枢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