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陇原新春,烟火人间(1/2)

腊月二十八,年味已然如同窖藏的老酒,在西北干冷的空气中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醇厚而醉人。张诚随着父母和弟弟,乘坐着父亲开的车,颠簸在通往老家张家沟的黄土路上。窗外,是典型的陇中黄土高原风貌,沟壑纵横,梁峁起伏,冬日的萧瑟给这片土地覆上了一层苍凉而壮阔的底色。裸露的黄土坡上,偶尔能看到几株顽强挺立的、光秃秃的白杨树,如同站岗的哨兵。远处,炊烟从零星散落的农家院落里袅袅升起,在湛蓝的天空下划出柔软的弧线。

“哥,快看!那边有只野兔子!”弟弟张磊(小名磊磊)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八岁男孩子的精力旺盛得像只撒欢的小狗,对窗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穿着母亲李秀兰新买的红色羽绒服,衬得小脸圆鼓鼓、红扑扑的。

张诚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片枯黄的草坡和急速后退的土坎,哪里还有兔子的影子。他笑了笑,伸手帮弟弟把歪掉的毛线帽扶正:“跑掉了,看不到了。”

“哦……”磊磊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被路边一头慢悠悠嚼着干草的老黄牛吸引了注意力,“妈!你看那牛,它瞪我!”

李秀兰坐她闻言嗔怪地拍了拍磊磊的后背:“坐好!别老乱动,小心磕着。牛那是看你长得俊,稀罕你呢。”话虽这么说,她脸上却带着慈爱的笑容。今年大儿子回家,感觉比暑假时又沉稳了许多,虽然话还是不多,但那眼神里的东西,让她这个当妈的都觉得有些看不透了,只觉得心疼,孩子在外面肯定没少吃苦用功。小儿子虽然调皮,但活泼健康,丈夫张建军在安静的开着车,眉宇间是常年操劳留下的痕迹,却也透着踏实。这日子,她是知足的。车后备箱里面装满了从县城买的年货——糖果、瓜子、新碗筷、还有给老人买的新衣服。

听着妻子和小儿子的对话,他嘴角微微扬起。大儿子张诚就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看着窗外,那份超出年龄的沉静,让他这个当爹的既骄傲又有些莫名的距离感。他知道儿子在外面干的是“大事”,是连北京那些大学问家都看重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他不太懂,但他相信儿子。这次回来,感觉儿子身上的书卷气更重了,但好在,回到家,那份属于孩子的依赖和亲近还在。这就够了。

车子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这里离张家沟还有一里多地,需要步行进去。一家人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冷冽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黄土和干草的特殊气息。

“走喽!回家看爷爷奶奶喽!”磊磊第一个蹦下车,像颗出膛的小炮弹,沿着熟悉的土路往前冲。

“慢点!看着点路,别摔了!”李秀兰在后面喊着,语气里带着无奈的笑意。

张建军扛起最重的那个蛇皮袋,里面是米和面。张诚则拎着装有年货的编织袋和自己的书包。一家人踏着冬日坚实的土路,向着那个坐落在山坳里的村庄走去。

路两旁是收割后留下的玉米秆茬子,整齐地排列在田垄上,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远处的山梁上,残雪未消,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偶尔有骑着摩托车、驮着年货的村民从旁边经过,认出张建军,都会停下来热情地打招呼。

“建军,回来过年啦!”

“哎呀,这是诚娃子吧?长这么高啦!听说在北京上大学哩?了不得!”

“磊磊也回来啦?跑慢点!”

淳朴的乡音,热情的笑脸,让张诚感到一种熟悉的亲切。这里没有未名湖的波光潋滟,没有博雅塔的巍峨身影,没有实验室的精密仪器,也没有学术讨论的唇枪舌剑,有的只是最原始、最质朴的土地和人情。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从那个高速运转、追求极致理性的学术世界,一下子坠入了一个缓慢、温暖、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村口那棵标志性的、枝桠虬结的老槐树。树下,两个模糊的身影正朝着这边张望。

“爷爷!奶奶!”磊磊眼尖,大喊一声,甩开两条小腿飞奔过去。

张诚也加快了脚步。走近了,看清了爷爷奶奶的模样。爷爷张满仓,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外面套着旧棉袄,头上戴着厚厚的雷锋帽,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但腰板依旧挺直,眼神清亮。奶奶刘彩娥,则是一身传统的深色棉裤棉袄,围着灰色的头巾,身材矮小瘦弱,脸上却总是带着慈祥的、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笑容。

“哎哟!我的乖孙孙!”奶奶一把将冲过来的磊磊搂在怀里,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孩子冻得冰凉的小脸,心疼得直念叨,“跑这么急,看这一头汗,冷不冷啊?”

“奶奶,我不冷!我穿新衣服了!”磊磊在奶奶怀里扭动着,炫耀着他的红羽绒服。

爷爷则先接过了张建军肩上的袋子,声音洪亮:“回来了就好,路上还顺当吧?”目光却已经越过儿子,落在了后面走来的张诚身上。

“爷爷,奶奶。”张诚走到近前,恭敬地喊道。

“诚娃回来了。”爷爷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更多的却是欣慰,“嗯,气色还行,没瘦。”他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奶奶放开磊磊,又拉过张诚的手,上下打量着,眼眶有些湿润:“高了,也壮实了些。在学校……都好吧?吃饭能跟上不?北京那地方,听说东西贵得很……”

“奶奶,我都好,学校伙食挺好的。”张诚任由奶奶握着手,感受着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心中一片柔软。

“好就好,好就好……”奶奶连连点头,拉着两个孙子的手,仿佛拉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走,快回家,屋里炕烧得热乎着哩!你爷爷一早就在念叨了。”

老家是典型的西北农村院落,土坯围墙,朝南几间大瓦房是前几年新盖的,还算齐整。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的柴禾垛码得整整齐齐,显示着主人的勤快。一进堂屋,一股混合着炕烟、蒸馍馍和淡淡檀香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这是张诚记忆中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堂屋正中央挂着毛主席像和一副松鹤延年的年画,下面是一张八仙桌。靠墙的位置,是一个连着灶台的大土炕,此刻炕火烧得正旺,炕席滚烫,坐在上面,一股暖流瞬间从臀下蔓延至全身,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磊磊一进屋就脱了鞋爬到炕上,在暖烘烘的炕席上打滚:“哇!好暖和啊!”

李秀兰和奶奶开始张罗着把带来的年货归置起来,张建军则和父亲张满仓坐在炕沿上,点起了旱烟袋,说着家里的收成、村里的闲事,烟雾缭绕中,是男人之间沉默而厚重的交流。

张诚没有上炕,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炕边,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听着家人的絮叨,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人间烟火的温暖与平静。在这里,他不是那个解决前沿难题的“张工”,不是那个发表核心论文的“张诚”,就只是爷爷奶奶的孙子,父母的儿子,弟弟的哥哥。

接下来的两天,一家人都在为过年忙碌着。

腊月二十九,是蒸馍馍的日子。这是西北过年的大事,蒸的馍馍要吃到正月十五,寓意年年有余。奶奶和李秀兰天不亮就起床和面、发面。那是一个巨大的陶瓷盆,里面是已经发酵好的、带着酸香的老面头。加入新的面粉,婆媳俩轮流上阵,用力揉搓着巨大的面团,直到面团光滑筋道,能拉出薄膜。

张诚和磊磊也被分配了任务——给馍馍点胭脂(用筷子蘸着食用红色素,在蒸好的白面馍馍顶上点一个红点)。磊磊对这个工作充满了热情,但又总是点得歪歪扭扭,或者用力过猛,红点成了一滩。张诚则细致得多,每个红点都圆润饱满,点在雪白的馍馍上,煞是好看。

“还是我诚娃手巧。”奶奶看着张诚点的馍馍,笑眯眯地夸赞。

蒸笼一层层架在大铁锅上,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熊熊燃烧。白色的蒸汽带着浓郁的面香弥漫了整个厨房,模糊了人影。当第一笼馍馍出锅时,那白胖胖、暄腾腾的样子,引得磊磊直流口水,不顾烫手就抓了一个,一边吹气一边往嘴里塞,被李秀兰笑骂是“小馋猫”。

张诚也拿起一个,掰开,热气腾腾,麦香扑鼻。他咬了一口,那种纯粹的、粮食本身的甘甜与嚼劲,是城市里任何精制面包都无法比拟的。

除了蒸馍,还要炸油饼、馓子。爷爷张满仓负责烧火,掌控油温。李秀兰和奶奶在案板前忙碌,擀面、切条、扭花,动作麻利。滚烫的油锅里,面食一下去便迅速膨胀,翻滚,变得金黄酥脆。炸好的油食放在大筐箩里晾着,那香味能飘出老远。磊磊围着筐箩转悠,时不时“偷”一根馓子,咔嚓咔嚓嚼得欢快。

张诚也尝试着帮忙擀油饼,但他那双能推导复杂公式、构建前沿模型的手,在面对柔软的面团时,却显得有些笨拙。擀出来的面皮厚薄不均,惹得奶奶直笑:“我娃是拿笔杆子的手,这擀面杖耍不转哩!快去歇着,这儿有我和你妈就行。”

张诚也不坚持,笑着退到一边,看着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忙碌场景,觉得比读一本深奥的专着更有意思。

腊月三十,除夕。

一大早,爷爷和张建军就拿着新买的春联和浆糊,开始贴春联、贴门神。红纸黑字,写着“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的吉祥话,给朴素的院落增添了浓重的节日色彩。磊磊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帮着递刷子,指挥着“歪了歪了”、“左边高点”,忙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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