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信任的裂痕(2/2)

然而,这种刻意到极致的低调和“守拙”,似乎并未能完全消弭张彪那深不见底的疑心。

偶尔,在分舵内狭窄、昏暗的通道中与张彪迎面相遇,或是他奉命将核对完毕的账册送往内院时,陈骏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几分上位者固有的威严或许还有一丝对“无用之人”的漠然,而是变得更加锐利、深沉,如同无形无质却又重若千钧的水银,缓缓扫过他的全身,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从他走路的步幅节奏、呼吸的轻重缓急,到眉宇间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眼神中刻意维持的恭顺与茫然,乃至衣衫下可能隐约透出的伤势恢复情况。那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要剥开他精心构筑的伪装,评估他每一寸肌肉的紧绷程度,窥探他灵魂最深处的真实念头。

有一次,陈骏在核对一批约八个月前经由赵虎一个早已疏远、但当时仍在某个偏僻小码头负责的远房表亲所经营货栈的运单存根时,敏锐地发现了几处极其微小的差异——同一批货品的出库数量与最终抵达分舵主码头的入库记录之间,存在少量但持续性的短缺,虽然每次数额不大,但积累起来颇为可观。而更关键的是,这个时间点,恰好与当时码头仓库一批价值不菲的南洋香料莫名短少的旧案发生期高度吻合。陈骏的心跳当时漏了一拍,但他立刻压下了所有的波澜,依循自己定下的“守拙”原则,一丝不苟地将所有差异数据工整抄录,附上一段语气惶恐、表示自己才疏学浅、不敢妄断、恳请上裁的说明文字,连同原始账册副本一起呈送上去。

次日,韩弟子送来新一批待核账册时,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转达了一句:“张头儿看了,说陈文书眼力不错,这几笔旧账,搁置久了,淤泥沉底,难得你能梳理得这般清楚。”

这句话,语气毫无波澜,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陈骏强自镇定的外壳,让他后背的冷汗倏地浸透了内衫。这绝不是夸奖!这是警告,是点醒,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张彪在明确地告诉他:我知道你发现了什么,我也在看着你,如何处置这些发现,体现着你的立场和用心。任何一丝“越界”的举动,都可能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更让陈骏感到如芒在背、寒意彻骨的是,他日渐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周围似乎多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眼睛”和“耳朵”。当他深夜独自回到那间冰冷破旧的杂物房,插上门栓,在黑暗中忍着尚未痊愈的隐痛,尝试以最轻柔、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活动筋骨,同时将全部心神沉浸进去,努力回忆、反复咀嚼、试图理解“酒痴”那句关于“意”的玄奥点拨时,偶尔会产生一种极其微妙的、仿佛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尽管他每次都会极其谨慎地检查门窗是否关严,用碎布条塞紧缝隙,甚至在门后和窗下设置了用细线和小石子做的、极其简易的预警装置,但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却又真实存在,让他心神难安。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每日领取的、粗糙简单的饭食,自己倾倒的、污秽不堪的垃圾,是否也有人在暗中检查、分析。这是一种全方位的、无声无息的监控,一张正在他周围逐渐编织、缓缓收紧的无形之网,旨在将他的一切活动置于掌控之下。

信任的裂痕,已然清晰可见,并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拓宽。张彪不再将他视为一个可以稍微放松警惕的、无足轻重、甚至因其“痴傻”而略显安全的边缘角色,而是当成了一个需要严加管控、既可利用其某些特质(比如出乎意料的细致和耐心)、又必须严防其可能带来的不确定风险、需要时刻掌握其动向的“危险变量”。这种“既用且防”的冷酷态度,比直接的猜忌、呵斥乃至暴力打压,更让陈骏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压力和孤立无援的绝望。这意味着,他以往的生存策略,其效用正在迅速衰减。张彪这等人物,显然只相信他自己绝对掌控下的观察和试探结果。

强烈的生存危机感,如同一条冰冷的、带有剧毒的蛇,死死缠绕住陈骏的心脏,并且不断地收紧,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痉挛。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侥幸脱险和那场看似成功的谎言周旋,只不过是暂时将最直接的、爆裂式的危机推迟了,却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引来了更深远、更复杂、更难以摆脱的麻烦。他现在不仅需要时刻提防着外部那不知何时会再次袭来的、身份不明却手段专业的蒙面敌人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庞大势力,更需要分秒警惕来自内部、来自他目前明面上唯一可以依附的势力首领那无所不在的审视、冰冷的利用和严密的监控。

他的处境,非但没有因为那晚的死里逃生而有所好转,反而坠入了一个更加凶险、更加令人窒息的漩涡中心。他像是一颗被投入激流漩涡的石子,看似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实则时刻面临着被水下暗礁撞得粉身碎骨、或被掌控漩涡的舵手当作探路的石子,无情地掷向最危险的礁石、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下去了!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或者至少,要拥有一点点能够稍微扭转这绝对劣势、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底牌。而目前,唯一可能的方向,就是“酒痴”那句玄之又玄、却仿佛直指核心的点拨,以及自己这具看似孱弱、却似乎隐藏着某种被其称为“有意思的底子”的身体。

夜色深沉如墨,寒风在屋外呼啸,发出凄厉的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杂物房内,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在四壁,摇曳不定。陈骏盘膝坐在冰冷的、硬得硌人的褥子上,无视浑身各处传来的、尚未完全消退的隐痛,缓缓闭上眼睛,强行摒弃脑海中所有关于张彪的审视、关于自身处境的焦虑、关于未知危险的恐惧等纷繁杂念,将全部的心神,如同抽丝剥茧般,一点点地收敛、凝聚,最终沉浸到对自身那捉摸不定的“意”的感知、梳理和艰难的理解之中。

前路茫茫,危机四伏,杀机暗藏。但此刻,这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的内在星火,这源自“酒痴”点拨和自身特异“底子”的渺茫希望,或许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那一线生机的、最真实的途径。信任的裂痕已然存在,并且仍在扩大,他必须在这裂痕彻底吞噬自己之前,于这绝望的缝隙之中,找到那可能透出的一丝微光,并奋力将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