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抉择之夜(2/2)

他低着头,步履“蹒跚”,沿着码头边缘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往回走。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可闻,但他强行用意志压制着身体的颤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定,计算着与预设地点的距离。他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处于高度警觉状态,如同潜伏的猎豹,等待着最佳出击瞬间。

就在他即将拐过那个堆满报废缆绳和破渔网、形成天然视觉屏障的拐角,前方就是那条通往聚居区、傍晚时分尤为僻静的小路时,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张彪,正从不远处的货栈间转出,步伐沉稳,方向正是那处临河的矮墙。

就是现在!陈骏心中默念,时机稍纵即逝!他脚下猛地一个“踉跄”,仿佛被一块隐藏在阴影中的卵石狠狠绊到,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的闷哼,怀中的账册应声向前飞散出去,“哗啦”一声,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他整个人也失去平衡,向前扑倒,单膝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钻心的疼痛传来,但这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混乱瞬间,在身体倾倒、账册飞散的完美掩护下,他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灵犀一指,精准且迅速地探入那本关键账册的内页,摸到那处记录着最典型重量差异、墨迹尚显清晰的边缘,指尖微一用力,“刺啦”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撕裂声响起,一小片不足指甲盖大小、边缘参差的纸角已被他悄无声息地撕下,紧紧攥在了汗湿的掌心。整个动作快如闪电,借助其他散落账册和自身倒地的阴影遮挡,完美避开了任何可能的窥探。

他强忍膝盖的剧痛,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散落的账册,故意将几本账册的顺序打乱,封面沾染泥土,显得更加狼狈不堪,完美契合一个受惊失措的文人形象。与此同时,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张彪那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果然在矮墙边停了下来,似乎在进行每日雷打不动的驻足眺望。

陈骏深吸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强迫狂跳的心脏略微平复。他抱起那些被故意弄得凌乱不堪的账册,低着头,加快脚步,仿佛羞于见人般想要快速逃离这片“是非之地”。就在他经过矮墙附近,与驻足的张彪距离拉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隐约迫人气场的瞬间,他脚下似乎又被什么(或许是一截隐藏在落叶下的断绳)绊了一下,身体再次失控地向前一倾。

“哎呀!”这次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真实的惊呼,怀中刚捡起的账册又有两三本滑脱,掉落在身前。他也顺势向前踉跄了一步,恰好来到了那个预想中的最佳位置——距离张彪脚边仅一步之遥,一个看似偶然形成、实则经过精心计算的角度。

就在他俯身去捡拾掉落的账册,身体自然弯曲,形成视觉死角的刹那,那只始终紧握着纸角的右手,借着俯身的动作掩护,手腕以微不可查的角度轻轻一抖——那片小小的、皱巴巴的、承载着惊天秘密和全部希望的纸角,如同被秋风偶然卷起的一枚枯叶,轻飘飘地、悄无声息地旋落在地。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张彪视线余光所能及、却又不是正前方显得过于刻意的地方,混在几片相似的落叶和尘土之中,仿佛它本就属于那里。

做完这决定命运的一掷,陈骏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张彪的反应。他迅速捡起地上的账册,紧紧抱在怀里,头埋得更低,几乎是拖着那条受伤的腿,踉跄着、仓惶地加速离开,背影迅速被渐浓的暮色和层叠的货堆阴影所吞噬,如同一只受惊后拼命逃窜的野兔。

张彪依旧伫立在矮墙边,身形挺拔如松,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波光粼粼(实则暗沉如铁)的河面上,对身后接连发生的“意外”恍若未闻。直到陈骏那仓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暮色深处,周围只剩下风掠过河面的呜咽和远处隐约的市声,他才仿佛无意间,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淡淡地扫过身前的地面。

他的视线在那片小小的纸角上停留了大约一次呼吸的时间。那纸角太不起眼了,混在泥土和落叶中,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

然而,张彪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有极细微的锋芒一闪而逝。他并没有立刻弯腰,而是用脚尖,看似随意地拨开了纸角旁边的几片落叶,使其更加清晰地暴露出来。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俯身,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将那片纸角拈了起来,举到眼前。

暮色四合,光线昏暗。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仔细地看着纸上那模糊的墨迹——那几个残缺的数字,那熟悉的货品名称片段,尤其是那被撕开的边缘,与寻常账册的纸质和墨色别无二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副精工雕刻的面具。

看了片刻,他指尖微微用力,将那片脆弱的纸角碾得更皱,几乎揉成一团。然后,他随意地一弹指,那团小纸球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落入了身旁流淌不息、浑浊暗沉的河水之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瞬间被河水吞没,踪迹全无。

张彪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继续他未完成的巡视。步伐依旧沉稳,节奏未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如同一片落叶飘入河中,了无痕迹。只是,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浩渺而未知的河面时,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嘴角边缘,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冰冷如刀的弧度。

夜,终于彻底笼罩了大地。寒风卷着枯叶,在空无一人的码头上疯狂旋舞,发出如同怨灵哀嚎般的尖啸。

杂物房内,陈骏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刚才那短短片刻的经历,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与勇气,比经历一场生死搏杀更加疲惫。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甚至张彪那看似随意的每一个反应,都在他脑中以慢镜头反复回放,检视着任何可能存在的疏漏。

他知道,种子已经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播下。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颗种子在张彪那片深不可测的心田中,是会悄然发芽,还是会石沉大海。这是一场押上性命的豪赌,赌的是张彪的智慧、野心,以及他自己那基于有限信息做出的、关乎命运的判断。

前途依旧吉凶未卜,杀机四伏。但至少,在这漆黑冰冷、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长夜里,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命运裁决的棋子。他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谨慎和智慧,向这个深不可测的江湖,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却可能悄然改变潮汐方向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