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张彪的注视(2/2)
那么,最有可能的症结,还是出在癞头那件事上!陈骏心中凛然。张彪是何等人物?是在这龙蛇混杂、利益纠缠的码头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眼睫毛都是空的,码头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恐怕都难逃他那双看似半眯、实则洞若观火的眼睛。那日癞头出事,场面虽然混乱滑稽,但整个过程的“巧合”度未免太高了些——一个虽然醉酒但常年混迹码头、下盘本该稳健的帮众,偏偏在最熟悉的地方失足,偏偏摔在恰好有油污的地方,偏偏又打翻了旁边的油桶,弄得如此狼狈不堪、颜面尽失……这一连串的“巧合”,在寻常力工看来或许只是一场笑谈,但在张彪这种深谙世事人心、习惯从结果反推缘由的老手眼中,会不会品出一丝不寻常的、人为布局的刻意味道?
尽管陈骏自认手脚干净,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直接证据,且充分利用了环境与癞头自身醉酒的条件,但“过于完美”的巧合本身,有时就是一种破绽。张彪或许找不到证据,但这并不妨碍他凭借其丰富的江湖经验,产生一种直觉性的怀疑。而他的怀疑对象,自然首推近期与赵虎、癞头结怨最深,且看似最弱、最需要某种方式自保的自己——这个新来的、有些与众不同的文书。
想到这里,陈骏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应对赵虎那种层次的、直来直去的威胁时,他巧妙地运用了“智”,并且取得了预期的战术效果。但他低估了这个真实江湖的深度与复杂性,忽略了这种“取巧”和“破格”的行为本身,在张彪这种真正高手、资深管理者的眼中,或许就是一种需要高度警惕的“异常”信号。自己就像一个为了躲避狂吠野犬的追咬,情急之下施展出精妙身法跳上墙头的孩子,却意外引起了路过猛虎的侧目。猛虎未必会对孩子感兴趣,但孩子那不合常理的敏捷,却足以引起它的探究欲。
藏拙不易,显拙亦难。他在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在这个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环境里,如何精准地把握“表现”与“隐藏”的尺度,如何既不被恶犬咬死,又不引起猛虎的垂涎,实在是一门艰深莫测的学问,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之前的自己,或许将问题想得过于简单和理想化了。
此后的日子里,陈骏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一边将精神感知提升到极限,如同最警觉的哨兵,捕捉着任何与张彪相关的细微信息。他注意到,张彪巡视码头的路线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经过记账棚附近的频率明显增加了。有时,他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会在棚外略微停顿,尽管人未进来,但陈骏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穿透薄薄的芦席棚壁,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有时,张彪会信步走入棚内,随手拿起一本刚登记好的货单或账册,看似随意地翻看几页,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些工整清晰的墨字上轻轻拂过,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骏感觉像是被无形的探针扫描着灵魂。
最让陈骏心惊的一次,是张彪状似无意地问起一批新到的、产地特殊的药材的计价方式。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涉及对不同产地药材品质差异的了解,以及帮内定价的细微规则,稍有答错,要么显得无能,要么可能触及某些不便言明的灰色地带。陈骏心中警铃大作,表面上却愈发谦恭,回答时字斟句酌,将原因归结于“曾翻阅过前任留下的杂记”和“生怕算错赔钱,反复向老力工求证过”,言语间极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只因胆小怕事而格外认真、甚至有些迂腐怯懦的普通读书人,绝口不提任何自己的见解或分析。
张彪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赞许,也未质疑。直到陈骏说完,他才从喉咙深处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然后,他抬起眼,又一次深深地看了陈骏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幽暗冰冷,映不出丝毫光影,让陈骏感觉像是瞬间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河之中,通体生寒,连思维都似乎要被冻僵。他完全看不透张彪是相信了这番说辞,还是根本就没信,或者,更可怕的是,对方根本不在意他如何解释,仅仅是在观察他解释时的反应。
这种被人置于放大镜下细细观察、而自己却完全看不清观察者意图的感觉,比面对赵虎的明枪暗箭更让陈骏感到巨大的、无处着力的压力。赵虎的恶意是明火执仗,可以格挡,可以躲避;而张彪的注视,却如同无形的蛛网,不知从何而来,不知意图为何,柔软而粘稠,悄无声息地便将人笼罩其中,令人窒息,仿佛随时可能被那隐藏在暗处的猎手给予致命一击。
夜幕降临,杂物房里寒气深重,沁入骨髓。陈骏躺在冰冷的褥子上,辗转反侧,白日的每一帧画面、张彪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在他脑中反复回放、剖析。那道平静而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生存策略,出现了巨大的漏洞。他成功地应付了来自同一层面的威胁,却意外触动了更高层面的警觉。张彪的注视,是一个全新的、远超此前所有危险的变量。这意味着,他今后的每一步,都不能再仅仅着眼于眼前的赵虎之流,而必须将张彪这个因素考虑进去,需要更加如履薄冰,更加算计周详,任何一点细微的疏忽,都可能不再是皮肉之苦,而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但同时,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弱电光,在他脑海深处一闪而过。如果……如果张彪的注视,并非完全是恶意的打压,而更多是一种基于职责和经验的审视与评估呢?如果自己能够在未来的日子里,展现出足够的、可控的“价值”——比如,在账目上更加精准,避免帮派损失;或者,在某个恰当的、无关紧要的小环节,展现出一点无伤大雅的、利于帮派的小聪明——并且始终表现出绝对的“忠诚”与“无害”,那么,是否有极其微小的可能,将这种危险的“注意”,转化为一种潜在的、“可用”的资源?比如,在关键时刻,能否凭借这点“价值”,换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之机,甚至是一点点极其有限的庇护?
这个念头充满了诱惑,却也蕴含着巨大的风险。陈骏立刻强行将其压下,如同按住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时机远未成熟!任何主动的、刻意的表现,在张彪这种老江湖眼中,都无异于欲盖弥彰。当前首要之事,依旧是生存与隐匿,甚至要比以往更加低调。在彻底摸清张彪的真实意图和底线之前,必须像变色龙一样彻底融入环境,不仅要藏起“智”,甚至要刻意制造一些无伤大雅的“愚钝”或看似运气使然的“小失误”,来逐步淡化那日事件可能给自己带来的、“过于精明”的危险印象。
窗外,夜枭发出凄厉而悠长的啼叫,划破沉沉的夜色。陈骏在黑暗中睁大双眼,感官提升到极致,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形中笼罩下来的、更加庞大、更加深邃的危险阴影。码头上与赵虎之流的拳脚之争、意气之斗,原来只是这江湖最表层的、微不足道的波浪。而真正能决定命运走向的、深不可测的暗流,此刻,才刚刚开始向他这只意外闯入的小鱼,展现出其冰山一角。他必须收敛起所有因为小胜而产生的微弱得意,必须更加小心地摆动尾鳍,隐藏起所有可能反光的鳞片,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更汹涌、更复杂难明的风浪中,寻得那一线极其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