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以智破力(2/2)

“啊!我的眼睛!妈的!什么鬼东西!!” 癞头被桐油呛得剧烈咳嗽,眼睛遭受刺激,火辣辣地疼,视线瞬间一片模糊。他惊怒交加,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浑身滑腻不堪,手脚如同踩在了泥鳅背上,越是用力扑腾,越是打滑,活像一只被扔进了滚油锅里的癞蛤蟆,在原地徒劳地、狼狈不堪地翻滚、扭动,发出既痛苦又暴怒的咆哮和咒骂。

这边的动静起初只是引起了附近几个力工的注意。他们愕然转头,看到癞头那副前所未有的狼狈相,先是愣住,随即,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如同点燃了导火索,压抑了许久的哄笑声顿时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开来,迅速蔓延至整个码头!

“哈哈哈!快看癞头那个熊样!”

“我滴个亲娘诶,这是掉进油缸里洗澡了?”

“瞧他那扑腾劲儿,跟个翻了盖的王八似的!”

“让他平日横着走,专欺负老实人,报应!真是报应!”

“活该!让他喝马尿!”

平日里饱受癞头欺压、敢怒不敢言的力工们,此刻见到这恶霸如此滑稽又凄惨的模样,无不感到一阵扬眉吐气的快意,笑声也越发响亮、肆意,充满了嘲讽和幸灾乐祸。就连一些与赵虎不太对付、或只是单纯看热闹的帮众,也抱着膀子,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码头上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赵虎正跟两个心腹在远处阴凉下赌钱,闻声觉得不对,带着人急匆匆赶来。拨开围观的人群,看到眼前这如同闹剧般的一幕——癞头浑身沾满粘稠的桐油和黑泥,在油污里打滚,嘶吼咒骂,周围是哄笑的人群——赵虎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由青转黑,最后变得铁青,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上前一步,想去拉癞头,手刚碰到那滑腻腻、脏乎乎的身体,就被蹭了一手油污,更是气得他七窍生烟,回头对着手下怒吼:“都他妈死了吗?!还不快把这丢人现眼的废物扶起来!” 他又猛地转身,对着哄笑的人群挥舞着拳头,咆哮道:“笑!笑你娘个腿!都不想干了是不是?谁再笑,老子扣他三个月工钱!”

然而,积压已久的怨气和眼前这过于滑稽的场景,让他的威胁效果大打折扣。笑声虽然压低了一些,却并未立刻停止,窃窃私语和压抑的嗤笑声依旧此起彼伏。癞头这副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

陈骏始终蹲在货堆后的阴影里,透过缝隙,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看到癞头前所未有的狼狈,听到众人压抑已久终于爆发的哄笑,也看到赵虎那气急败坏、颜面扫地却又无处发泄的窘迫。他的心中,并没有多少复仇的快意,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下完一盘险棋后的计算达成感。他仔细地确认,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刚才在那角落短暂的停留和异常的动作。周围嘈杂的环境和癞头自己醉酒失态的表象,完美地掩盖了他的手脚。

直到确认安全无虞,他才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怀中的账册,依旧低着头,步履平稳,如同往常一样,默默地走向那个破旧的记账棚,仿佛身后那场因他而起的喧嚣与混乱,与他这个小小的文书毫无干系。

他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后,将账册摊开,拿起那支笔毛已有些开叉的毛笔,蘸了蘸所剩无几的墨汁,开始一丝不苟地记录今天的货物出入。他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桌下,依旧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但那并非源于恐惧,而是高度紧张和肾上腺素飙升后的生理反应。他的字迹,落在粗糙的纸页上,依旧工整清晰,一如往常。

码头上,癞头终于在手忙脚乱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沾满了粘稠的桐油、泥污和汗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眼睛红肿流泪,不停地咳嗽干呕,样子凄惨狼狈到了极点。赵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如同毒蛇般凶狠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脸,试图找出那个胆大包天的恶作剧者,但每一张脸上要么是看热闹的表情,要么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根本无从查起。他只能将这口恶气硬生生咽下,骂咧咧地让人把癞头这摊烂泥搀扶回去清洗,自己则在一片压抑的窃笑声中,铁青着脸离去。

经此一闹,赵虎一伙人在码头上的气焰,明显受挫。虽然他们心下怀疑是有人故意整蛊,甚至可能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近日结怨最深的陈骏,但一来毫无证据,二来这事做得太过丢人,若宣扬出去或是无凭无据就找茬,只会更加损了颜面,三来陈骏刚才的表现毫无破绽,始终置身事外。他们吃了个结结实实的哑巴亏,像是喉咙里卡了根刺,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能暂时收敛了几分嚣张的气焰。

陈骏依旧每日低头做事,沉默寡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但那些敏锐的人或许能察觉到,那些针对他的、明目张胆的挑衅和侮辱性行为,似乎悄然减少了。有些人再看向他时,目光里除了原有的轻视,或许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的探究与审视。这个看似懦弱可欺的文书,似乎并不像他表面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顺从。

夜深人静,杂物房里弥漫着霉味和陈骏身上尚未散尽的药油味。他躺在冰冷的褥子上,感受着肋下隐隐传来的钝痛,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这次小小的、险中求胜的“反击”,风险极高,效果也有限,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他弱势的地位和危险的处境。但它成功地、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传递出了一个明确的信息:他陈骏,并非毫无反抗之力的待宰羔羊。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而且会选择一种让人猝不及防、甚至有些刁钻的方式。

武力固然可畏,足以摧筋断骨;但智慧,亦能于无声处听惊雷,于微末间显其锋。

他在心中默念。这并非骄傲自得,而是一种冷静的确认。确认在这条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求生之路上,除了那遥不可及、艰深莫测的武道,他还有另一件与生俱来、且可以不断磨砺的武器可以使用。这丝明悟,如同在漆黑冰冷的深井中,看到了一线从井口透下的、极其微弱的星光,虽然无法照亮前路,却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完全身处绝境。这让他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与重压之下,终于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