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征应十一(人臣咎征)(2/2)

“大帅!”杨师厚跪下了,“三军不可无主,战机不可延误啊!”

舱外传来巡夜士兵的梆子声,已是二更。成汭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那两尊金刚神像的眼睛——怒目的、蹙眉的,在烛光里幽幽地看着他。

“传令,”他终于开口,“五更造饭,天明开拔。”

杨师厚大喜:“遵命!”

船队继续东进那日,公安县的百姓都到江边观看。他们看见成汭的帅船一马当先,帆樯如林,旌旗蔽空,好不威风。也有人悄悄议论:“听说二圣给了凶兆,成将军还是去了……”

“你懂什么,这叫天命不可违,人事要尽力。”

船行三日,抵达洞庭湖口。探子来报,江夏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敌军兵力远超预期。成汭召开军事会议,诸将意见分歧——有的主张强攻解围,有的建议暂驻观望。

杨师力主速战:“我军远来,利在速决。拖延日久,师老兵疲,更兼粮草不济。”

又有部将提醒:“大帅,近来风向不对,恐有风暴。”

成汭看向窗外,确实,天色阴沉得厉害,湖面上泛起一层诡异的铅灰色。他又想起了公安县寺庙里那支自燃的签——“狂风摧桅正当期”。

“大帅?”杨师厚催问。

成汭深吸一口气:“明日黎明,全线进攻。”

那一战,后来史书只寥寥数笔:天复三年春,荆南节度使成汭率军援江夏,遇风暴,舟师覆没,汭溺毙。

但亲历者记得细节。黎明时分,当战船尽数驶入湖心,突然狂风大作——那不是寻常的风,是洞庭湖少见的龙卷风。战船在惊涛骇浪中如落叶般打旋,桅杆折断声、船只碰撞声、士兵落水呼救声,混成一片地狱般的轰鸣。

成汭的帅船最先倾覆。落水前最后一刻,他看见主桅在风中折断,那面绣着“成”字的大帅旗被狂风撕碎,卷入铅灰色的天空。然后冰冷的湖水吞没了他。

杨师厚抱着一块木板在浪涛中沉浮。他看见周围到处是挣扎的士兵、破碎的船板、飘浮的旗帜。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公安县那间古寺,看见那两尊金刚神像在烛光中注视着他,怒目的依然怒目,蹙眉的依旧蹙眉。

七日后,风暴平息。三万荆南军,生还者不足三千。成汭的尸体在下游三十里处被渔民发现,面目已被鱼虾啃食得难以辨认,只有那身银甲证明了他的身份。

消息传回荆州时,桃花正开得绚烂。成夫人闻讯当场晕厥,醒来后,带着七岁的儿子离开了荆州城,不知所踪。曾经威震一方的荆南成氏,就这样烟消云散。

最后一批公文,叛军破门声、家仆惨叫声、火焰噼啪声混成一片。张武浑身是血冲进来:“相爷,快走密道——”

桑维翰摇摇头,将刚写完的《安民十策》封好,压在那方“鞠躬尽瘁”的镇纸下。然后整了整衣冠,紫袍有些旧了,袖口磨损处露出经纬。

“相爷!”张武哭了。

他摆摆手,独自走向中堂。火焰已蹿上房梁,热浪扭曲空气,恍惚间又见那双少年的眼睛——但这次,眼睛里的恨意淡了,只剩悲悯。像在怜悯他这个一生计算得失,最后却算不清一笔良心账的人。

桑维翰忽然笑了。

原来那夜赤马逃入迷雾,不是凶兆,是最后的启示:车驾代表他选择的道路,马匹象征内心的良知。马跑了,车自然哪儿也去不了。而他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没有良知的道路,从来都是绝路。

火舌舔上袍角的瞬间,他轻声说:“你终于来了。”

不是呵斥,是和解。

后世史书载:后晋开运三年,桑维翰为叛军所害,年四十九。其联契丹之策毁誉参半,唯开封百姓闻其死,有焚纸祭于暗巷者。纸灰飞扬,如黑蝶纷舞,良久乃散。

都说人死债消,可有些债,死神也勾不掉。它们化作雾气里的眼睛、梦魇中的马蹄、午夜心悸时无形的凝视,追索的不是性命,是闭眼前那刹那的清醒——清醒地看见,所有以“不得已”为名的选择,早在最初转身时,就已写好了归途的终点。

而那匹从梦境逃走的马,或许一直在等,等人抛下华美的车驾,徒步走回最初的岔路口,对那个曾被牺牲的少年说一句:

“我选另一条路。”

10、钟傅

唐末年间,江西地界属南平王钟傅辖制。王府衙门里有个吏员,唤作孔知让,为人勤勉本分,熬了十余年才攒下些家底,在城郊置了块地,盖起一座三进的宅院。

宅院落成那日,孔家张灯结彩,亲友们道贺声不断,孔知让笑得合不拢嘴,只觉半生辛劳总算有了着落。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午后时分,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暗了一瞬,一道白光拖着长尾,“轰隆”一声坠落在中院的天井里,烟尘四起,惊得满院宾客尖叫着四散奔逃。

待烟尘散尽,孔知让战战兢兢走上前,只见天井中央砸出个深坑,坑底嵌着一块黑黝黝的陨石,周身还泛着余温。他自幼听老人说,星陨宅中乃大凶之兆,轻则家宅不宁,重则祸及人命,一股寒意霎时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一夜,孔知让辗转难眠,闭眼便是陨石坠落的景象,耳边仿佛有恶鬼低语。次日一早,他便请了风水先生来看。先生围着宅院转了三圈,盯着那块陨石连连叹气,说此星戾气太重,久居此地必有血光之灾。孔知让听得魂飞魄散,当即就想弃了这宅院,可转念一想,这是自己半辈子的心血,哪能说丢就丢?

思来想去,他寻了个借口,跑到王府求见钟傅,说自己想外放去边境军营任职,只求能把家眷迁走,空出这座宅院。钟傅与孔知让共事多年,知他为人稳重,如今见他一脸憔悴,追问之下才得知缘由,虽觉此事有些荒唐,但念及他一片苦心,便应允了。

孔知让得了批复,如蒙大赦,连夜带着家眷搬离了新宅,连院里的家具都没敢多带,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临行前,他望着那座气派的宅院,心中满是不舍与后怕,只盼着这凶宅能就此沉寂,不再牵连旁人。

宅院一空闲就是一年多,风吹日晒,院里的杂草长了半人高,渐渐成了邻里口中的“凶宅”,无人敢靠近。

这年秋天,朝廷传来一纸贬书,御史中丞薛绍纬因直言进谏触怒龙颜,被贬到豫章郡——也就是钟傅的辖地。薛绍纬为官清廉,素来不与权贵同流合污,此番被贬,身边只带了一个老仆,行囊简陋。

钟傅久闻薛绍纬的大名,对他的风骨十分敬佩,有心要接济他,却知他性情刚直,定然不肯接受施舍。思来想去,钟傅忽然想起了孔知让空置的那座宅院,地段僻静,规模也够,正好可以让薛绍纬暂住。他派人去问孔知让的意思,孔知让听说要借给薛中丞,虽心有顾虑,但转念一想,薛大人是忠臣良将,或许能压得住那股戾气,便满口答应了。

薛绍纬搬进宅院的那日,秋高气爽,他站在天井里,看着那块嵌在地上的陨石,非但没有半分惧意,反而抚掌大笑:“此乃天外之物,何其壮哉!世人皆惧凶兆,却不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老仆忧心忡忡,劝他换个地方住,薛绍纬却摆了摆手:“我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何惧区区一块石头?”

此后,薛绍纬便在这座宅院里住了下来。他每日读书写字,闲暇时便对着陨石琢磨,有时还会邀钟傅前来饮酒畅谈,议论时政,指点江山。宅院因他的到来,渐渐有了生气,院里的杂草被老仆清理干净,窗明几净,竟看不出半分“凶宅”的模样。

孔知让在边境偶尔听闻薛绍纬的消息,心中的石头渐渐落了地,暗叹自己当初太过迷信。

可谁也没料到,半年后的一个冬日,薛绍纬忽然染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发热,他不以为意,依旧伏案处理郡里的琐事,不肯歇息。待到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时,早已错过了最佳的医治时机。

弥留之际,钟傅守在床边,看着他气若游丝的模样,忍不住红了眼眶:“薛兄,是我害了你,不该让你住进那座宅院。”

薛绍纬勉强睁开眼,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坚定:“祸福……与宅无关……我一生……无愧于心……足矣……”

话落,他便阖然长逝,终年五十有二。

消息传开,有人唏嘘,说果然是凶宅克命,也有人叹惋,说薛中丞是操劳过度,鞠躬尽瘁。孔知让得知消息后,千里迢迢从边境赶回来,站在薛绍纬的灵前,泪流满面。他看着这座曾经让自己恐惧不已的宅院,忽然明白了什么。

后来,孔知让辞官归隐,守着这座宅院,潜心整理薛绍纬的遗作。他时常坐在天井里,对着那块陨石发呆,想起薛绍纬说过的话。

世间从无什么凶宅吉宅,所谓的祸福,从来都不是由一块石头、一座宅院决定的。孔知让因胆怯而避祸,却错失了守着宅院的安稳;薛绍纬因坦荡而居之,虽身死,却留下了一世清名。

人生在世,祸福相依,与其执着于虚无缥缈的预兆,不如守好心中的方寸之地,行得正,坐得端。心若光明,何惧风雨?心若坦荡,处处皆是安身立命之所。

11、顿金

晚唐的风,裹着江南的湿气,吹进了都城洛阳的街巷。袁州刺史顿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望着窗外渐渐熟悉的城郭,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

年近六十的他,在袁州任上熬了五年,清廉自守,没捞过半分油水。如今罢郡还都,马车里只装着几箱旧书、几件布衣,连个像样的随从都没带。想起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叹了口气,只盼着能在家中安度晚年。

马车停在城郊的旧宅前,院墙斑驳,门扉朽坏,与他五年前离开时并无二致。顿金刚下车,就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后生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紫绸包袱,神色有些局促。

“敢问是顿刺史吗?”后生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顿金点头:“正是老夫,你是何人?”

“小人受故人所托,送一样东西给刺史大人。”后生把包袱递过来,不等顿金细问,转身就往巷口跑,脚步飞快,转眼就没了踪影。

顿金愣在原地,看着手中的紫包袱,心里犯了嘀咕。这包袱做工精细,料子上乘,不像是普通人能有的。他回到屋内,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结,层层紫绸掀开,里面竟是一件白衫——布料早已泛黄发脆,袖口磨得破烂,领口还打着两个补丁,边缘处甚至有些朽烂,轻轻一碰就掉下来几缕棉絮。

“这是何物?”顿金眉头皱得更紧。他一生为官清廉,从未与人结怨,也没收过如此怪异的礼物。这烂白衫既不值钱,又无来历,送礼物的人更是来去匆匆,实在蹊跷。

他猛地想起那后生的模样,虽看得不真切,但眉眼间似乎有些眼熟。顿金急忙追出门去,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落叶在风里打着转,哪里还有后生的踪迹?他又问遍了左右邻居,都说没见过这样一个人,仿佛那后生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件事像块石头,压在了顿金的心头。他把白衫铺在桌上,反复端详,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夜里,他辗转难眠,眼前总浮现那件烂白衫的模样,耳边仿佛有细碎的低语,搅得他心神不宁。

几日后,顿金的老友王参军来看望他。见他面容憔悴,问起缘由,顿金便把收到烂白衫的事说了。王参军拿起白衫翻看了半晌,忽然指着领口内侧一个模糊的针脚印记,惊道:“老顿,你看这记号——莫不是当年你在睦州当县尉时,常穿的那件白衫?”

顿金凑近一看,那印记虽淡,却是他当年亲手绣上的记号,为的是区分衣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十年前,他还是睦州的一个小县尉,家境贫寒,就这么一件像样的白衫,穿了三年,补丁摞补丁,直到后来升任刺史,才把它送给了当时家中遭难的孤儿阿明。

“阿明……”顿金喃喃自语。当年阿明父母双亡,流落街头,他见孩子可怜,不仅给了他盘缠,还把这件白衫送给了他,嘱咐他好好生活,莫要荒废了光阴。后来他调任各地,便与阿明失去了联系,没想到时隔三十年,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到这件旧物。

“可他为何要送一件烂白衫给我?”顿金满心疑惑。

王参军沉吟道:“或许是阿明如今日子过得不好,想让你接济?又或是……有别的隐情?”

顿金摇了摇头。他了解阿明,当年那孩子虽穷,却极有骨气,断然不会轻易求人。更何况,若真是求接济,何必如此神神秘秘?

自那以后,顿金便常常对着那件白衫发呆,回忆起年轻时的岁月。那时的他,心怀壮志,只想为民做主,哪怕身居微末,也过得踏实坦荡。可随着官位渐高,朝堂的尔虞我诈、官场的繁文缛节,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也让他多了许多牵绊。如今罢官归来,反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开始茶饭不思,精神日渐萎靡。家人请了大夫来看,都说他是积郁成疾,开了许多药方,却不见好转。顿金自己心里清楚,他是被那件白衫勾起了太多心事,既有对过往的追忆,也有对现实的无奈,更有对阿明的牵挂。

这年冬天,洛阳下了一场大雪。顿金躺在床上,已是油尽灯枯。他让家人把那件白衫放在枕边,浑浊的眼睛望着白衫,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阿明……老夫懂了……”他低声呢喃。

原来,他终于想明白了。阿明送这件烂白衫,不是求接济,也不是报怨,而是想提醒他——莫忘当年的初心,莫忘曾经的清贫与坦荡。那件白衫,是他为官生涯的起点,是他一生清廉的见证。阿明或许是听说了他罢官的消息,怕他郁郁寡欢,便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无论身处高位还是闲居乡野,只要守住本心,便无愧于天地。

想通了这一点,顿金心中的郁结豁然开朗。他轻轻抚摸着白衫上的补丁,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看到了阿明接过白衫时感激的眼神。

弥留之际,顿金嘱咐家人:“我死后,就穿着这件白衫下葬。告诉阿明,老夫……没辜负他的心意。”

话音刚落,他便阖上了双眼,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后来,家人四处寻访阿明的下落,终于在城郊的一座破庙里找到了他。原来,阿明当年凭借顿金给的盘缠,学了一门手艺,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可后来他得知顿金罢官,担心老大人想不开,又羞于直接探望,便想起了当年那件白衫,把它找出来,特意弄成了当年的模样,托人送给了顿金。

得知顿金的临终遗言,阿明跪在雪地里,对着顿金的坟茔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顿大人,您一生清廉,初心不改,阿明记您一辈子!”

人生在世,无论走得多远,都别忘了自己从哪里来。那件烂白衫,是提醒,是牵挂,更是一份跨越三十年的初心传承。顿金的一生,虽无惊天动地的功绩,却以清廉坚守了本心,以坦荡赢得了尊重。

所谓初心,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藏在心底的一份执着与坚守。它或许会被岁月尘封,会被现实蒙蔽,但只要我们愿意回头看一看,就会发现,那份最纯粹、最本真的信念,一直都在。守住初心,便是守住了人生的根基,无论顺境逆境,都能行得稳、走得远。

12、湖南马氏

洞庭湖的八月,水涨得漫过了老渔民的记忆。楚王马殷的楼船在这片浩瀚里,也不过是一片稍大的叶子。他此行巡视边境归来,六十岁的身体在甲板上站得笔直,蟒袍被湖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王,进舱歇歇吧,天色不对。”老船工周大眯着眼望天边那抹诡异的青灰色。

马殷没动。他望着这片他统治了二十年的水域,想起的却是四十年前,自己还是个木匠时第一次见到的洞庭——那时水清得能看见荇藻摇曳,像极了故乡许州那条如今只存在于梦中的小河。

突然,船身猛地一倾。

不是风先来,是水先立了起来。平静的湖面骤然拱起一道三丈高的水墙,墨绿色的浪脊上翻涌着白沫,仿佛水下有巨物翻身。紧接着风才到,不是“吹”来,是像一堵无形的墙拍在脸上,桅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护驾!”亲兵统领嘶喊着扑过来。

马殷被搀扶着退向舱门,就在转身刹那,他看见了——

波峰浪谷之间,影影绰绰浮现出无数人影。

最前面是一排武夫,披着残破的甲胄,手中戈戟锈迹斑斑,却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他们的脸泡得肿胀模糊,但马殷认得那些甲胄的制式:二十年前,潭州城下,他下令强攻,三千死士就是这样消失在护城河的漩涡里。

武夫身后,浮现文官模样的人影。他们手捧笏板,官袍的下摆在水流中散开如血。马殷闭了闭眼——那是五年前“科场案”中被牵连流放的十几位学士,后来有消息说,他们的船在湘江翻沉。

更远处,还有捧着碗碟、提着灯笼的仆役模样的人影,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在浑浊的水中忽隐忽现。马殷想不起他们具体是谁了,只记得初定长沙时,为震慑豪强,他默许部将“借”了几户不肯归附的人家……

“蛟龙!是蛟龙索命啊!”

不知谁先喊出来,整条船顿时炸开。亲兵们还算镇定,那些侍女、乐工已瘫软在地。有人开始把随身玉佩、银壶往水里扔,试图“买路”。绸缎、瓷器、铜钱,雨点般落水,瞬间被浊浪吞没。

风更狂了,船像片枯叶被抛起又砸下。主桅“咔嚓”裂开一道口子。

“不够!龙王嫌不够!”一个巫师模样的随从爬到马殷脚边,额头磕得鲜血直流,“大王,得……得献活人!姬妾,对,姬妾——”

几道惊恐的目光投向船舱。那里有三位跟随马殷多年的侍妾,最年轻的才十七岁,是辰州士绅献上的女儿,会弹一手好阮咸。

马殷突然笑了。

那笑声在风暴中微弱,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他推开搀扶的亲兵,踉跄着走到船舷边,双手死死抓住湿冷的栏杆,指节泛白。

“都停下。”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声,“谁再往水里扔一件东西,本王先把他扔下去。”

周大愣住了:“大王,这风……”

“你看清楚!”马殷指着那些随波沉浮的幻影,“他们要真是蛟龙水怪,会穿我楚军的铠甲?会捧我楚国的笏板?”

所有人都僵住了,怔怔望向水中。的确,那些影子虽扭曲可怖,却透着诡异的熟息——那戈戟的制式、那官袍的纹样、甚至仆役手中的灯笼罩子,都是楚国境内常见的样式。

马殷转过身,背对狂风浊浪,面对一船面无人色的臣属侍从:

“二十年前,我马殷从许州一个木匠起兵,历经七十二战,才有今日这荆楚之地。这水里站的——”他猛地回身,蟒袖挥向湖面,“不是妖,不是怪,是我马殷这二十年欠下的债!”

“攻城时死的兵,是不是我下的令?是。科场案流放的官,是不是我批的卷?是。那些家破人亡的,是不是因我马家军入城?也是。”他每说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腰却挺得更直,“今日这风,这浪,这些影子,是来讨债的。债主姓名、家住何方、何时结下的仇——我可能记不全了,但这债,我认。”

他解开腰间玉带,上面镶着七颗南海明珠,价值连城。“但你们记住,”玉带“扑通”入水,“要偿债,用我马殷自己的东西偿。扔别人的财物算什么?献别人的性命又算什么?”

他一件件摘下身上配饰:玉珏、金印、鎏金匕首……每扔一件,风浪似乎就弱一分。最后他摘下王冠,那顶他受封楚王时戴上的九旒冕。

“大王不可!”周大扑上来抱住他的手臂。

马殷摇摇头,还是把王冠举到船舷边。冕旒上的玉珠在狂风中叮当作响,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在他出门做学徒前,用碎布给他缝的一顶小帽。那时她说:“殷儿,将来富贵了,别忘了这顶帽子怎么来的。”

王冠沉入水中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不是渐渐平息,是像被一只巨手突然按住。狂舞的湖水缓缓躺平,露出满地狼藉的甲板。乌云散开一道缝隙,夕阳的金光如利剑刺下,照亮了渐渐消散的幻影——那些武夫、文吏、仆役,在金光中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缕缕水汽,升腾消散。

湖面平静如镜,仿佛刚才的滔天巨浪只是一场集体癔症。只有折断的桅杆、散落的物品、每个人湿透的衣裳,证明那一个时辰的真实。

回程的路上,楼船行得很慢。马殷一直站在船尾,望着那片重归平静的水域。周大默默为他披上干衣,低声问:“大王,那些……究竟是什么?”

马殷沉默很久,久到周大以为他不会回答。

“是我忘记的代价。”老人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人往上爬,脚下总会踩到东西。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看得见的,修座庙、立块碑,就算还了。看不见的,它们就在暗处积着,等一个起风的日子,全都浮上来,让你看个清楚。”

此后五年,马殷像变了个人。

他轻徭薄赋,将三成军费转作治水修堤;重新审理旧案,为“科场案”幸存者平反;甚至在每年清明,都会在洞庭湖边简单祭奠,不立碑,不题字,只洒一杯酒,说一句“我记得”。

有人说楚王老了,心软了。只有周大这些近身人才知道,大王夜里常惊醒,披衣坐在窗前,望着黑暗中的湖面方向。但再没有那夜的惊惧,只是静静的,像在聆听什么遥远的声音。

马殷逝世前那个春天,洞庭湖罕见地开了满湖的荷花。他最后一次乘船游湖,经过当年遇险的宜春江口时,让船停下。

正是黄昏,湖面铺满金色。没有风,没有浪,只有荷花在夕照中轻轻摇曳。

“周大,”垂暮的楚王忽然开口,“你说,那些影子……真的散了吗?”

老船公不知如何回答。

马殷却自己笑了,笑容里有种奇特的释然:“散了也好,没散也罢。重要的是,从那天起,我能看着这片水了。”他顿了顿,“人能看着自己欠下的东西不躲,大概……就算还了一半吧。”

当晚,楚王在梦中安然离世,手中握着一枚普通的木匠墨斗——那是他离家时,唯一从许州带出来的东西。

后世史载:楚武穆王马殷治楚二十三年,晚年仁政频施,楚地仓廪充实。唯洞庭遇险之事,不见于正史,独野笔流传。

都说洞庭水深千尺,不及人世恩怨长。其实真正深的从来不是水,是人一路走来,在身后拖出的那道影子——由每一个被辜负的人、每一次不得已的选择、每一句来不及的道歉交织而成。它平日隐在日光下,却在某些起风的时刻,突然立起来,让你看清它的全貌。

而人这一生最难的修行,或许不是如何登上高位,而是在某个风浪滔天的时刻,有勇气转过身,对身后那片黑压压的影子说:

“我都认。并且,从今日起,我换种活法。”

13、魂系故园

晚唐的广陵城,城西十里处有片缓丘,丘上坐落着一座雅致的别墅,那是通事舍人王慎辞的心尖宝地。

王慎辞半生沉浮于朝堂,见惯了宫墙内的尔虞我诈,唯独对这座别墅情有独钟。别墅是他中年时亲手选址修建的,院里栽着他从江南移栽的梅树,屋后有一汪清冽的泉眼,缓丘上遍植松竹,春夏青翠欲滴,秋冬松涛阵阵,站在丘顶能望见远处的长江,烟波浩渺,令人心旷神怡。

每逢休沐,王慎辞总会邀上三五亲友,驾着马车前往别墅小聚。众人围坐在庭院的石桌旁,煮酒论诗,看云卷云舒,听鸟鸣泉涌,都是难得的惬意。王慎辞话不多,常常独自坐在丘顶的亭子里,望着漫山的草木发呆,眼神里满是眷恋。

“慎辞兄,你这别墅真是块风水宝地,难怪你魂牵梦萦。”好友周判官端着酒杯笑道,“若有朝一日我退隐,定要在你这旁边盖座小院,与你作伴。”

王慎辞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他站起身,望着脚下的冈阜,语气带着几分感慨:“这地方山清水秀,安宁自在,比朝堂清净多了。我这辈子奔波劳碌,若百年之后,能葬在此地,与松竹为邻,与山泉为伴,便是此生最大的圆满了。”

这话一出,席间的笑声渐渐淡了。众人皆知王慎辞近年来身体不大爽利,常常咳嗽,脸色也有些苍白,此刻听他说这话,都不免有些揪心。周判官连忙打圆场:“慎辞兄正值盛年,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咱们还得在这别墅里喝几十年酒呢!”

王慎辞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是拿起酒杯,望着远方的江面,一饮而尽。

那天的聚会散得有些早,王慎辞带着几分醉意,坐上马车回了城。谁也没料到,当晚就出了怪事。

别墅附近有个小村庄,村里的猎户张老汉半夜起来巡夜,忽然听到村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嗒嗒嗒”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好奇地探出头,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一匹白马,在缓丘上缓缓徘徊。

那人身穿青衫,身形消瘦,正是王慎辞!

张老汉心里纳闷,王大人不是傍晚就回城了吗?怎么这会儿又独自跑到这里来?他忍不住上前几步,高声喊道:“王大人?您怎么深夜还在此地?”

话音刚落,那骑白马的身影忽然一顿,缓缓转过头来。张老汉看清了他的脸,正是王慎辞,只是脸色比白天苍白了许多,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神采。不等张老汉再开口,那身影忽然一抖,白马仿佛化作一道青烟,连同人影一起,消失在了夜色里。

张老汉吓得浑身发冷,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缓丘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

可从那天起,怪事接连发生。村里每晚都有人听到马蹄声,不少人都看到王慎辞骑着白马,在缓丘上徘徊,有时驻足远眺,有时俯身抚摸草木,神情哀伤。有人壮着胆子上前,他便立刻消失不见。

消息很快传到了城里,王慎辞的亲友们都吓坏了。周判官连忙去探望他,见他面色憔悴,精神萎靡,忍不住把村民们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王慎辞听后,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知道。”

众人皆是一惊。

“那晚回来后,我夜夜都梦见自己回到了别墅,骑着白马在丘上行走,舍不得离开。”王慎辞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或许,是我太过眷恋那片地方了。”

周判官劝道:“慎辞兄,生死有命,你莫要太过执念,伤了身体。”

王慎辞摇了摇头,眼神坚定:“那是我心中最安宁的归宿,我放不下。”

自那以后,王慎辞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日渐加重,连下床都变得困难。他常常让家人扶着他,坐在窗前,望着城西的方向,眼神里满是向往。他还特意立下遗嘱,死后一定要葬在那座缓丘上,不必铺张,只需要一座简单的坟茔,周围种上松竹即可。

亲友们见他心意已决,只得点头应允。

一个多月后,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进了城里。王慎辞在病榻上溘然长逝,享年五十一岁。

按照他的遗愿,家人将他的灵柩运往城西的别墅,葬在了他生前最爱的缓丘之巅。下葬那日,天空飘着细雨,村民们自发地前来送行,他们望着那座新坟,想起了夜夜在丘上徘徊的身影,心里都酸酸的。

“王大人是真的爱这片地方啊。”张老汉叹了口气,“连魂魄都舍不得离开。”

周判官站在坟前,望着漫山的松竹,想起了当初和王慎辞在庭院里煮酒论诗的日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忽然明白,王慎辞的夜夜徘徊,不是什么不祥之兆,而是一个灵魂对故土最深沉的眷恋。他放不下那片给予他安宁的土地,放不下那院里的梅树、屋后的泉眼,放不下那片能让他忘却朝堂纷扰的山水。

后来,王慎辞的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将别墅捐给了当地的学子,作为读书的场所。学子们在院里苦读,常常能看到缓丘上有青衫身影徘徊,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那是王慎辞的灵魂,在守护着这片书香之地。

岁月流转,别墅几经修缮,缓丘上的坟茔却一直完好无损,周围的松竹长得愈发茂盛。

有人说,王慎辞是执念太深;也有人说,他是找到了真正的归宿。其实,人生在世,总有一片土地让我们魂牵梦萦,总有一个地方能安放我们疲惫的心灵。那或许是故乡的老宅,或许是曾经奋斗过的地方,或许是一片给予我们安宁的山水。

这份眷恋,不是执念,而是心底最柔软的牵挂,是灵魂的根。它让我们在漂泊时有所依托,在迷茫时有所方向,在生命的尽头,能找到最安心的归宿。

王慎辞用一生告诉我们:真正的归宿,从来不是奢华的府邸,而是心中最热爱、最牵挂的地方。只要心中有眷恋,灵魂便不会孤单,无论身在何方,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14、安守范

五代后蜀的彭州刺史安思谦,其子安守范,一日与三位友人间游至城郊的天台禅院。这四人皆是宦门文士,见禅院清幽古拙,一时雅兴勃发,便在僧房壁上题诗联句。

安守范提笔先书:“偶到天台院,因逢物外僧。”推官杨鼎夫接续:“忘机同一祖,出语离三乘。”巡官周述沉吟片刻,写下:“树老中庭寂,窗虚外境澄。”最后的眉州判官李仁肇收尾:“片时松柏下,连续百千灯。”四人相视而笑,颇觉意境超然,题罢便悠然离去。

次日清晨,一个衣衫褴褛的贫者来禅院乞食。他瞥见壁上墨迹,竟驻足凝视,忽而抚掌大笑:“世人做事,常有始无终;这诗却是有终无始!五年之内,题诗之人将‘首颔俱碎’,倒不如那收尾的句子。”院僧见他疯言疯语,忙要驱赶。贫者边走边回头笑道:“此间新主人,已在千里外赶来了。”众僧只道是狂人呓语,未曾深思。

时光荏苒,世事翻覆。后蜀朝局动荡,安思谦父子卷入权势旋涡。不出五年,安守范果然获罪伏诛,应了“首颔俱碎”的谶语——头颅落地,身首异处。不久,杨鼎夫亦暴病而亡,如同诗句第二句般骤然中断。

而周述与李仁肇,虽经风波,却累迁官职,人生稳步向前,正应了“不如尾句”之说——收束之句平稳延续,恰似他们的人生。更奇的是,当年那位驱赶贫者的老住持,也在不久后圆寂。新任住持竟真从千里之外的兴元府跋涉而来,贫者当年“主人不远千里”的预言,至此全然应验。

这则故事并非宣扬宿命,而是揭示一种深刻的人生智慧:诗句或许偶然,但人生的走向却与个人的心性、选择紧密相连。安守范等人沉浸于权势浮华,却不知高处多险;而周、李二人或许因低调务实,得以平安。贫者的预言,更像一面镜子,照见各人生命态度结出的果。它提醒我们:人生如诗,笔在自己手中,每一笔的轻重缓急,都需慎思笃行;无论起笔如何辉煌,唯有持正守心,方能行稳致远,写下无愧于心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