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报应三十二(杀生)(2/2)
唐僖宗年间,内侍徐可范是宫里有名的。别的太监闲暇时品茶下棋,他偏嗜好畋猎。每逢休沐,必带着鹰犬随从,纵马郊野。但见他张弓搭箭,飞禽应弦而落;策马追逐,走兽哀鸣倒地。猎场成了屠场,他却抚掌大笑,称这是男儿豪情。
若说狩猎尚存几分英武,那他的食癖就只剩残忍。这日他得了只活鳖,命人将鳖甲生生凿开个小孔,提着滚沸的香油缓缓浇入。鳖在案板上疯狂挣扎,四爪乱刨,他却眯眼听着甲壳内作响,笑道:活炙鳖,最是鲜美。
更骇人的是他烹驴的法子。择一健驴,拴在密室里,四周堆满烧红的炭火。驴渴极时,面前只置一盆五味汁——那是用酸醋、苦胆、辣姜、咸盐、甜蜜调成的怪味。待驴将五味汁饮尽,立即开膛破肚,取尚在抽搐的肠胃爆炒。他说这般烹制的驴杂,带着生死间的震颤,别有风味。
黄巢起义的烽火逼近长安时,徐可范随僖宗仓皇逃往蜀中。一路颠沛流离,他竟在栈道上发起怪病。
起初只是噩梦连连,梦见鹿角抵穿他的胸膛,獐牙撕咬他的肚肠。后来大白天也出现幻象:但见满屋飞禽走兽的虚影,轮番扑上来啄食他的皮肉。他疼得满地打滚,侍卫却只见他身上完好无损。
火!快生火!他嘶喊着,它们怕火!
随从在床榻四周燃起炭盆,他却又喊:浇油!浇醋!滚烫的油醋淋在身上,烫起累累水泡,他却说只有这般才能驱散啃咬他的兽魂。最后还要罩上渔网,说是防鸟雀叼啄。
如此日夜煎熬,昔日肥硕的内侍渐渐只剩一把枯骨。最诡异的是,他溃烂的皮肉下竟透出青黑色,宛如被炙烤的鳖甲;四肢不自然地蜷曲,恰似火中挣扎的驴蹄。
临终前夜,他忽然清醒片刻,望着帐顶喃喃自语:原来鳖在沸油中是这般滋味……原来驴在火室里是这等煎熬……
翌日侍从掀开锦被,但见榻上只剩一具焦黑的骨架,形状怪异,仿佛被万千利齿啃噬过。有老太监私下说:他这一生害了多少性命,最后被万千怨灵啃食殆尽,连轮回的路都断了。
消息传到成都行宫,僖宗默然良久,下旨将徐可范的尸骨草草掩埋。那抔黄土前,既无碑铭,亦无香火,只有野狗偶尔在坟茔旁逡巡,对着风中飘散的血腥气发出不安的低吠。
生命从来不是可以任意践踏的草芥。徐可范视万物为玩物,最终被万千怨念反噬。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给予世界的每一分残忍,都会在命运的长河里激起涟漪。善待生灵,即是善待自己;尊重生命,方能得到生命的尊重。这世间最重的债,是性命债;最难消的业,是杀生业。
12、建业妇人
江南梅雨时节,建业城的青石巷里,近来总晃荡着一个奇怪的身影。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总是佝偻着背,走起路来窸窣作响。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后背却高高隆起个巨大的肉瘤,用两根布带勉强兜住,远远看去,活像背着个装满杂物的布袋。
最奇的是那瘤子——竟有半人多高,表皮薄得透亮,隐约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塞满了东西,一粒粒宛如新结的蚕茧。每逢她挪动脚步,瘤里便传来细碎的声响,似春蚕食叶,又似秋虫振翅。
“行行好吧……”妇人伸出枯瘦的手,向沿街店铺乞讨。有孩童好奇,想掀开她遮瘤的布角偷看,她立刻惊恐地缩进墙角:“使不得!盖住了要憋死的!”
原来这瘤子怪得很,若用衣物遮掩,她便喘不过气;可若由它裸露,那沉甸甸的分量又压得她直不起腰。
这日细雨霏霏,醉仙楼的掌柜见她可怜,盛了碗热粥给她。妇人捧着粥碗,眼泪簌簌落进碗里:“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啊……”
她本是城郊蚕农家的媳妇,姓周,村里人都唤她周娘子。周家妯娌三个,年年开春都要比谁养的蚕最好。周娘子争强好胜,可偏偏手气不顺——不是桑叶沾了露水蚕儿拉稀,就是蚊烟熏得太浓蚕儿绝食。看着大嫂二嫂的蚕宝宝体条肥壮,她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那年谷雨前后,蚕儿快要结茧。周娘子巡蚕房时,见大嫂的竹匾里白花花一片,蚕儿摇头吐丝,眼看着就要收获;再看自己的蚕匾,稀稀拉拉没几条。嫉妒像野草般疯长,她鬼使神差地抱起大嫂最满的一锭蚕,偷偷塞进灶膛。
火光窜起的刹那,她听见蚕儿在火中噼啪作响,仿佛千万根丝线同时崩断。
报应来得很快。没过几天,她后背发痒,起先只是个红肿的疖子。可那疖子见风就长,不出半月竟鼓成个肉球,里面还隐隐有东西在蠕动。郎中来看了直摇头:“这不是寻常疮毒,老夫从未见过。”
更骇人的是,某夜她疼得睡不着,借着月光照铜镜,竟看见肉瘤表面凸起无数细小的颗粒,赫然便是蚕茧的形状!她尖叫着要去抓挠,指尖却触到熟悉的蠕动——正是当年在蚕匾里感受过的节奏。
丈夫请来道士作法。道士绕着肉瘤走了三圈,长叹一声:“这是蚕魂索债,无药可医。它们要在你身上结完前世未竟的茧。”
从此她再无法养蚕。每当路过蚕房,背上的瘤子就剧烈跳动,里面的“蚕茧”摩擦作响,疼得她冷汗直流。而大嫂家那年虽损失一锭蚕,剩下的却结出罕见的金丝茧,卖了好价钱。
“如今我背着这千斤重担,”周娘子抹着眼泪说,“才明白当日烧的不是蚕,是千百条性命。它们在我背上结茧,是要我日夜记着这罪过……”
醉仙楼的掌柜听得唏嘘,又给她添了勺粥。这时有个外地客商好奇,伸手想摸那瘤子。指尖刚触到表皮,整颗瘤子突然剧烈震颤,里面传出万蚕齐鸣的嗡响,惊得客商连退三步。
周娘子苦笑道:“它们不喜生人碰。”说着小心翼翼调整背带,那动作竟像极了当年在蚕房里翻匾的手势。
后来有人说,在某个雾蒙蒙的清晨,看见周娘子背着那个巨大的“蚕茧”,一步步走向深山。她走得很慢,很稳,仿佛终于学会了与背上的重量共存。
也有人传说,她其实从未离开建业,只是躲进了某个废弃的蚕房。每逢夜深人静,总能听见里面传来沙沙作响,不知是春蚕在食桑,还是罪人在忏悔。
世间万物皆有灵,莫因弱小而生轻视之心。周娘子的瘤子里,装的何尝不是她当年的妒火与妄念?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一次恶念都会在灵魂上留下烙印。善待生灵,即是善待自己;心怀慈悲,方得身心安宁。
13、广陵男子
广陵城的清晨总带着三分烟水气。天刚蒙蒙亮,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守夜的更夫常能看见一个奇怪的身影——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衣衫褴褛,却总在街角巷尾逡巡,专寻那些冒着热气的马粪。
这日,一辆运粮的马车刚过,留下几团新鲜马粪。那男子眼睛一亮,竟快步上前,伸手抓起一团就往嘴里送。更夫看得真切,那男子咀嚼时非但没有呕意,反露出满足神色,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
“张驼子,你又……”更夫忍不住开口。
被称作张驼子的男子缓缓转头,嘴角还沾着粪渣,眼神却异常清明:“老李哥,你不懂,这滋味……与乌梅一般无二。”
这话他说过太多次。起初人们只当是疯言疯语,直到有位郎中介入,才发现其中蹊跷。
原来二十年前,张驼子曾是城中赵员外家的马夫。那时他还叫张顺,腰板挺直,手脚麻利,颇得员外信任。赵家养着三匹西域良驹,其中一匹“玉狮子”通体雪白,价值千金。
变故发生在某个冬夜。张顺贪恋热被窝,懒得起身添草料,又怕次日员外检查时发现槽中无草。情急之下,他瞥见墙角那筐准备酿酒的乌梅——马儿不爱吃这酸物,但总能糊弄一时。
他将乌梅混入草料,玉狮子嗅了嗅,勉强嚼了几口便不再进食。接连三日,张顺故技重施。到第四日清晨,马厩里传来一声悲鸣——玉狮子倒在槽前,口吐白沫,已然断气。
验尸的兽医从马胃中掏出大把乌梅,怒道:“马齿最忌酸物,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害之!”
张顺被杖责三十,逐出赵府。他拖着伤腿离开时,最后回头看了眼玉狮子圆睁的双眼——那眼里映着他仓皇的身影。
报应来得悄无声息。先是他的背一日日佝偻,像永远负着无形的重担。接着口中总泛乌梅酸味,任他灌多少清水都冲不散。最可怕的是,某日他在街边看见马粪,竟觉异香扑鼻,忍不住伸手……
“我也不愿如此。”张驼子对询问的郎中苦笑,“可一见马粪,便如瘾症发作,浑身战栗,非要食之方能平息。说来也怪,入口真如乌梅滋味,毫无秽气。”
郎中捻须沉思:“你这是心病化作身疾。当年以乌梅害马,如今自食其果,冥冥中自有定数。”
从此广陵城多了条规矩:新来的马夫都要被带去见张驼子。看他如何佝偻着背在街角寻觅,如何颤抖着手捧起马粪,如何边吃边流泪。老马夫都会对新来的小子说:“瞧见了?对牲口使坏,就是对自己作孽。”
有个细节很少有人注意:张驼子只捡食马粪,若见病马或孕马经过,他总会挣扎着拾些干净草料,小心放在路边。某次一匹老马不肯前行,他上前轻抚马颈,那马竟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深秋的某个黄昏,张驼子蜷在草堆里,气息渐弱。更夫老李守在一旁,听他喃喃自语:“玉狮子……我来还债了……”最后的声音竟带着几分释然。
次日,人们在城郊乱葬岗发现他的尸身。奇怪的是,虽在荒郊野地,尸身却完好无损,连野狗都不曾靠近。更奇的是,他嘴角微扬,像是终于卸下了背了二十年的重担。
世间因果,从来不爽。张驼子用二十年病苦偿还一时懈怠,恰似一面明镜,照见善恶有报的天理。人生在世,举手投足皆种因缘,今日善待众生,便是为明日积福。莫因生灵无言而轻贱,莫恃聪明而欺瞒,举头三尺,自有公道。
14、何马子
遂州有处野蜂岭,岭上住着个叫何马子的汉子。此人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掏蜂巢是一把好手。每逢夏秋之交,他便提着麻袋钻进深山,专寻那些合抱粗的古树——里面多半藏着硕大的蜂巢。
何马子掏蜂有个狠绝的法子:先燃起湿柴,浓烟熏得蜂群四散奔逃,再用长竿捅破蜂巢。那些尚未羽化的蜂蛹,白白胖胖的,被他连巢带蛹一并装进麻袋。回村后,或油炸,或火烤,撒把粗盐,便成了下酒的美味。
这年秋天格外燥热,何马子在老槐树下发现个罕见的金环蜂巢,大如斗笠。邻居老张头劝他:“这蜂通体金环,怕是有些灵性,莫要招惹。”何马子嗤笑:“畜生而已,再灵性也不过是盘下酒菜!”
当夜他照旧燃起浓烟,谁知蜂群竟不畏烟火,反而结阵反扑。何马子被蜇得满头包,狼狈逃回。次日他发了狠,直接斧劈树干,硬是将整个蜂巢收入囊中。那日他家灶房飘出的香气格外浓烈,据说光蜂蛹就炒了三大盘。
没过半月,何马子因偷盗邻家耕牛被告发。按唐律,本该杖责示众,可县令他偏巧也是个爱食野味的,早听闻何马子擅捕山珍,便轻判了“枷号三日”。
这刑罚本不算重,谁知却成了何马子的催命符。
第一日正午,日头毒辣。何马子戴着木枷跪在集市石板上,忽见天边飘来几朵“金云”——竟是成千上万的金环蜂!它们不蜇旁人,专冲着何马子扑面而来。第一只蜂直刺他眉心,第二只叮他鼻梁,第三只蛰他嘴唇……
“救命啊!救命!”何马子惨叫翻滚,木枷撞得青石板砰砰作响。衙役们挥舞布帛驱赶,蜂群稍散即合,始终盘旋不去。直到日落西山,蜂群才倏然散去。
第二日,蜂群来得更早。它们仿佛认得仇人,专挑眼睑、耳孔这些柔软处下针。何马子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只剩两条细缝能视物。有老者看不下去,端来蜜水想引开蜂群,谁知蜂群竟绕过蜜水,依旧死盯着何马子。
第三日,最奇的事发生了。当蜂群再度袭来时,何马子突然不再挣扎,反而仰天狂笑:“来了!都来了!那些被我活烤的蜂儿……”他猛地抽搐,竟学起蜂群振翅的嗡嗡声,嘴角溢出白沫。
此后七日,他虽被移回牢房,蜂群却似生了眼睛,总能找到他。狱卒说,常听见他在深夜哀嚎:“别啄了!我知道错了!那些蜂蛹在咬我的肠子……”
第十日清晨,狱卒发现何马子蜷在草席上,浑身青紫,皮肤布满细密孔洞,恰似蜂巢。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珠不见了,只留两个空窟窿,里面竟爬出几只金环蜂。
消息传到野蜂岭,老张头在古槐下焚香祷告:“万物有灵,何必赶尽杀绝。”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岭上的蜂巢虽依旧累累,却再不曾伤人。
而遂州的酒馆里,再也见不着油炸蜂蛹这道菜。有食客问起,掌柜的便指指西市方向:“自从何马子死在那头,谁还敢吃这个?”
天地造化,万物有灵。何马子视生灵如草芥,终被微末昆虫索命。这世间从无理所当然的索取,亦无永不偿还的孽债。对自然常怀敬畏,对生命心存慈悲,方是安身立命之道。须知最微小的生灵,也藏着天地间最刚正的公道。
15、章邵
章邵是蜀中有名的富商,常年带着商队往来于巴山蜀水之间。他有个特点:钱袋越满,算盘越精。明明家财万贯,偏要在每个铜板上抠出响来。商队伙计们私下都说:“跟着章老板走,石头里也能榨出三斤油。”
这日黄昏,商队穿过一片杉木林。忽见母鹿带着幼鹿在溪边饮水,听见人声,母鹿纵身跃上高坡,幼鹿却慌乱中跌进草丛。章邵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小鹿后腿。
“今晚添道野味!”他抡起刀背就要砸下。
小鹿哀鸣声声,坡上母鹿闻声回首,眼中竟滚下泪来。伙计们看得心软,劝道:“东家,放过这小畜生吧,您看母鹿……”
章邵却哈哈大笑:“畜生也知道疼?正好叫它娘看着!”手起刀落,小鹿顿时没了声息。他将尚在抽搐的鹿尸随手抛进深涧,哼着小调继续赶路。
母鹿在崖畔哀鸣彻夜,声声泣血。
当夜商队在野庙歇脚。章邵翻来覆去盘算:这批货若走官道要缴税,若抄小路虽险峻却能省下二十两银子。他瞥见独子章瑜在烛下擦拭玉坠——那是临行前未婚妻所赠。少年眉眼温柔,全不知父亲正在谋划险途。
“瑜儿,你明日清早先行。”章邵忽然吩咐,“走老鹰涧那条路,到三岔口的古槐下等我。”
章瑜素来孝顺,虽知老鹰涧崎岖,仍点头应下。
翌日天未亮,少年独自出发。章邵估摸着儿子走远,才招呼伙计收拾行装。有个老伙计犹豫道:“老板,少东家没走过险道,要不要派个人跟着?”
章邵清点着钱袋:“十七岁的后生,该历练了。”
却说章瑜行至正午,在老槐树下等得困倦,便倚着树根打盹。初夏的阳光透过叶隙,正好照在腰间玉佩上,泛着温润的光。
这时章邵抄近路赶到。远远望见槐树下趴着个人,脸埋在阴影里,身旁包袱鼓鼓囊囊。他心头一跳:“莫非是劫道的探子?”细看那人身形与儿子相似,却又立即否定——瑜儿此刻该在二十里外的茶寮等自己汇合。
贪念如野草疯长:“这包袱不小,若是钱财……”他悄悄抽出腰刀,屏息逼近。
树影婆娑,那人睡得正沉。章邵狠劲上来,刀锋直取咽喉!热血喷溅的瞬间,他抓起包袱就要走,却见死者指间滑出个物件——正是儿子从不离身的羊脂玉佩!
“瑜儿?!”他疯扑过去,掀开尸体。少年双目圆睁,惊愕凝固在稚嫩的脸上。
林间忽然传来母鹿的哀鸣,与昨夜涧边的悲声一模一样。
后来商队伙计说,章邵抱着儿子尸身坐了三天三夜,最后竟徒手刨坑葬了少年。那以后,这个精明的商人再也算不清账目,常在深夜跑到老鹰涧,学鹿哀鸣。不出半年,有人发现他倒毙在当初抛弃鹿尸的深涧边,手里紧紧攥着儿子那块沾血的玉佩。
山民们都说,每逢月夜,还能听见涧水声里夹杂着两种哀鸣:一是母鹿寻子,一是父亲哭儿。
贪念如刀,最先割伤的是握刀人。章邵为省税银绕险路,为劫财物杀亲儿,每一步都算得精明,唯独算不透人心。世间最贵的代价,往往始于最微不足道的贪念;最痛的悲剧,常常来自最理所当然的算计。善待万物,即是善待自己;心存敬畏,方得平安长久。
16、韩立善
蜀中有座金雁桥,桥畔住着个叫韩立善的手艺人。这名字取得慈悲,做的却是杀生的营生——他打的钓钩,在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锋利结实。
每日天不亮,韩家作坊就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韩立善眯着眼,将烧红的铁丝弯成月牙般的弧度,淬火时“刺啦”一声白雾蒸腾,那钩尖便凝着一点寒星。他常举着新打的钓钩对徒弟夸口:“瞧这倒刺,鱼儿咬上了,任它翻江倒海也脱不了身!”
四十年来,死在他打的钓钩下的鱼虾不计其数。渔夫们都说,用韩家的钩,从无脱钩的烦恼。
这年端午,徒弟送来条肥美的金鳞鲤鱼。那鱼在砧板上还在甩尾,韩立善手起刀落,利索地刮鳞剖腹。许是年纪大了手抖,又或是那鱼最后挣扎得太猛,一块三角骨卡进了他的喉咙。
起初只当是小恙,谁料伤口日渐溃烂,郎中看了直摇头:“烂到根子了。”不出半月,他整个下颌竟开始松动,吃饭喝水都漏得满襟湿漉。
这夜,韩立善做了个怪梦。但见万千银鳞在眼前翻涌,每条鱼鳃上都挂着他打的钓钩。它们不说话,只鼓着圆眼看他,嘴里吐着血泡泡。
次日醒来,他挣扎着爬到水缸前。清水映出张恐怖的脸——下巴软塌塌地垂着,仿佛随时会脱落。他忽然想起昨日剖开鱼腹时,那鱼也是这般张着嘴,鳃盖开合……
“报应啊……”他含糊不清地嘶吼着,伸手想托住下巴。可指尖刚触到皮肉,整块下颌竟“咔哒”一声,直直掉进缸里!
徒儿闻声冲进来,只见师父仰面倒地,喉间是个血窟窿,眼珠瞪着屋梁上挂着的几串新钓钩。那钓钩在风里轻轻碰撞,叮当作响,恍如万千银鳞在叹息。
金雁桥的渔夫们听说后,默默换下了韩家的钓钩。有个老渔翁将用了十年的钓钩沉入江心,叹道:“杀生的利器做得太绝,终究会伤着自己。”
从此,蜀中钓钩再不设倒刺——这不是手艺退步,是匠人们终于明白:留一线生机给鱼儿,亦是留一分余地给自己。
利器可伤物,终将反噬己身。韩立善精研杀生之技四十载,最后竟如鱼儿般脱鳃而亡。世间万事皆讲究个度,赶尽杀绝的,往往最先绝了自己的后路。对生灵存一分慈悲,便是给命运留一分回转的余地。
17、僧修准
蜀郡大慈寺的修准律师,在僧侣间颇有名望。他熟读三藏,持戒精严,每日里晨钟暮鼓,诵经坐禅,从不懈怠。寺中僧众见他威仪具足,无不心生敬畏。
然而这庄严法相之下,却藏着一副烈火脾气。
寺中庭院有片青翠竹林,是前代高僧所植。竹影婆娑,本该平添几分禅意,偏偏竹根处住着无数蚂蚁,常在石栏上排成长队,黑压压一片。
这日修准刚在禅房静坐,忽觉颈间微痒,原是只蚂蚁爬过。他皱眉捻起蚂蚁,心中已是不悦。待走到廊下,又见石栏上蚁群如织,竟将供佛的鲜果啃出细密孔洞。
修准勃然大怒,提起僧袍直奔方丈室:“师父!庭前蚁患成灾,扰人清修,当尽数除去!”
老方丈拨动念珠:“蝼蚁虽微,亦是生灵。洒些香灰,引开便是。”
修准悻悻退出,心中却不以为然。当晚夜半,他竟独自提着灯笼来到竹林,抡起斧头将翠竹尽数砍倒。竹根翻出时,但见蚁穴如蜂巢般密密麻麻,万千蚁卵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看你们还如何作乱!”修准冷笑一声,竟将沙土与蚁卵统统扫进竹筐,尽数倒入香炉的余烬中。灰火遇着活物,“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次日小沙弥发现竹林被毁,惊得说不出话。修准却面有得色:“扫除污秽,正该如此果断。”
不料三日后,修准忽觉头皮奇痒。初时只当是春癣,谁知疮疤迅速蔓延,不过旬月,满头满脸尽是大大小小的脓疮。最可怕的是,那些疮口渐渐溃烂成孔,细细看去,竟如蚁穴般千疮百孔。
老方丈请来名医,郎中把脉后连连摇头:“此乃蚁漏疮,邪毒已入骨髓,无药可医。”
自此,修准律师的痛苦开始了。那些疮孔终日流脓,痛痒钻心。更诡异的是,每到夜深,他总听见细细密密的爬行声,仿佛万千蚂蚁在骨髓里穿梭。他曾偷偷照过铜镜,镜中人满头疮孔,竟与当日被他捣毁的蚁穴有几分相似。
某个月夜,剧痛难忍的修准爬到佛前忏悔:“弟子知错!不该妄动无明火,更不该残害生灵……”话音未落,忽觉头顶一阵刺痛,脓血顺着脸颊流淌,在青砖上蜿蜒如蚁路。
翌日,僧众发现修准圆寂在佛前。令人惊骇的是,他满身的疮孔中,竟爬出许多黑蚁,在晨光中列队而去,消失在残存的竹根深处。
后来有位游方僧人路过,在废墟般的竹林中拾得半卷焦黄的《楞严经》,轻轻叹道:“持戒不持心,犹如蒸沙作饭。纵读尽三藏,难敌无明一念。”
修准律师精研戒律,却输给心头无明火。可见修行不在表象庄严,而在内心慈悲。对微末生灵尚存仁念,方是真持戒;于细微处能知心一处,才是真功夫。这世间最难的修行,不是读经坐禅,而是对每一个生命——无论多么渺小——常怀敬畏与悲悯。
18、宇文氏
成都东门的青砖高墙内,住着位宇文夫人。她是前蜀有名的富孀,守着偌大家业,性情也随着年岁渐长,愈发乖僻起来。
这年梅雨季,宅邸里总不太平。每逢夜深,宇文夫人卧房的屋顶便传来细碎脚步声,似有人踮着脚在瓦上行走。起先她以为是盗贼,加派了护院巡夜,那声响却依旧每夜准时响起。
“莫非是狐仙作祟?”婢女们窃窃私语。
宇文夫人听得心烦,这日深夜又闻瓦响,她怒从心起,唤来管家:“带人上房!是人是鬼,都给我揪下来!”
家仆架梯掌灯,战战兢兢地掀开屋瓦。灯笼映照处,但见三只毛茸茸的幼狸正偎在母狸怀中。那母狸见光也不逃,只将孩子们护在腹下,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众人。
“我当是什么,原是窝畜生。”宇文夫人冷笑,“把老狸打死,小的留下养着玩。”
管家犹豫道:“夫人,听说狸猫最记仇,不如全放生了吧?”
“怕什么?”宇文夫人柳眉倒竖,“畜生还能翻天了?”
棍棒落下时,母狸竟不躲闪,只将幼狸们往身后推了推。断气前,它的目光始终钉在宇文夫人脸上,那眼神不像兽类,倒像含着千言万语。
三只幼狸被关进金丝笼中,终日哀鸣不绝。不出半月,竟相继绝食而死。
时光荏苒。一年后的上元节,宇文夫人改嫁护戎将军王承丕。这门婚事羡煞旁人,都说她中年攀上高枝。谁知王承丕狼子野心,不到半年就起兵造反,事败被捕,供出同谋郭延钧。
朝廷震怒,王承丕与郭延钧两家满门抄斩。狱卒来提人时,宇文夫人还抱着与前夫所生的一子二女,以为能得赦免。
谁知判决下来:子女赦免,独斩宇文氏。
刑场上,监斩官掷下火签:“宇文氏纵夫谋逆,罪不可赦!”
宇文夫人猛然抬头,忽然想起那个雨夜。母狸临死前的眼神,与此刻刑台下儿女们的泪眼渐渐重叠。她终于明白——当日她让幼狸失去母亲,今日老天便要她的儿女尝同样的苦。
刀光闪过时,她仿佛又听见幼狸在金丝笼中的哀鸣。
后来有人说,在宇文氏旧宅的废墟里,常能看见三只狸猫的身影。它们不惧生人,总在月圆之夜并排坐在断墙上,望着东门方向,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守护什么。
世间因果,从来细密如网。宇文氏轻贱生灵,拆散狸猫母子,最终也尝到骨肉分离之苦。可见众生平等,皆有亲情,伤他者终将自伤。对生命常怀慈悲,不仅是仁德,更是智慧——因为每一个被温柔以待的生命,都在为这世界增添一份善意的回响。
19、李贞
蜀中锦浦坊有条老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巷尾住着李贞,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如今年纪大了,火气倒被岁月磨去不少。只是偶尔醉酒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还会闪过当年的戾气。
这日黄昏,李贞坐在院里槐树下独酌。三杯下肚,往事便随着酒气翻涌上来。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同样燥热的夏夜,也是在这棵槐树下,他养了五年的黑狗正偎在脚边打盹。
那狗通体乌黑,只有四爪雪白,取名“黑儿”。平素最是温驯,偏那夜不知怎的,李贞酒醉回家,黑儿对着他狂吠不止。
“连你也嫌我?”李贞抄起墙角的斧头,“养不熟的畜生!”
黑儿不躲不闪,仰头望着主人,尾巴轻轻摇动。斧头落下时,它只是呜咽一声,温热的血溅了李贞满脸。
酒醒后,李贞对着黑儿的尸首发了半天呆,最后埋在了槐树下。自那以后,他再没养过狗。只是每到雨夜,总恍惚听见爪挠门板的声音。
岁月如水,转眼李贞已两鬓斑白。这日他刚打酒回来,见邻家少年白昌祚正与人在巷口赌钱。那少年今年十九岁,是坊里有名的混混,偏生得眉清目秀,左耳垂有颗痣,与当年黑儿眉心那点白毛遥相呼应。
“李老爹,”白昌祚笑嘻嘻拦住去路,“借几个钱使使?”
李贞啐了一口:“滚开!”
谁知白昌祚竟伸手来抢酒壶。推搡间,李贞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燥热的黄昏,黑儿咬住他的裤腿不放……新仇旧怨涌上心头,他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白昌祚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住这个?恰巧墙边靠着把劈柴的斧头,他抢过斧子,醉眼朦胧地吼道:“老不死的!”
斧头劈下时,李贞突然愣住了——少年咬牙切齿的模样,竟与当年举斧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他甚至看见少年耳垂那颗痣,化作黑儿眉心的白毛,在夕阳下闪着诡异的光。
“黑儿……”他喃喃道,不躲不闪。
白昌祚的斧头正中李贞面门。老人倒地时,眼睛望着槐树方向,那里埋着三十年前的冤孽。
事后官差验尸,发现李贞临死前竟在笑。更奇的是,白昌祚的小名恰叫“黑儿”,行凶时十九岁,与李贞当年杀狗的年纪分毫不差。
消息传开,锦浦坊的老人都在叹息:“真是天道轮回,欠下的命债,迟早要还。”
后来有人看见,白昌祚在狱中疯了,总学狗吠,用指甲在墙上刨抓,说是有黑狗追着他索命。而李贞院里的老槐树,自他死后便枯了半边,另半边却愈加葱茏。每到雨夜,仍能听见似有似无的爪挠声,不知是风声,还是三十年前那个夏夜,迟迟未散的冤魂。
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李贞枉杀忠犬,三十年后竟在同名同岁的少年手中,以同样方式偿命。可见世间因果,如影随形,今日种下的恶因,必成明日的苦果。对万物生灵常怀慈悲,不仅是积德,更是为自己修一条平安路。
20、僧秀荣
蜀郡金华寺藏在半山腰,寺内古松参天,柏树森森,是个清修的好去处。住持秀荣法师持戒精严,每日里领着僧众晨钟暮鼓,诵经参禅,从无懈怠。
这年入夏,寺里却遭了虫灾。但见松柏枝桠间爬满黄褐色的毛虫,每条足有三指长,蠕动时簌簌落灰,扰得香客不敢近前。小沙弥们扫地时总要踮着脚,生怕虫儿掉进衣领。
秀荣法师站在廊下,望着被虫啃噬的松针,眉头越皱越紧。这日终于唤来执事僧:“佛门清净地,岂容虫豸横行?速速清扫干净!”
僧众们只得拿着长帚,将毛虫从树上扫落。起初还按法师吩咐,挖坑深埋。可虫儿越清越多,执事僧嫌麻烦,便命人将扫下的毛虫统统扔进柴房角落的柴堆里。
柴房平日由僧仁秀看管。这是个老实巴交的和尚,识字不多,只会埋头干活。这日他照常来取柴煮斋饭,全然不知柴堆里埋着万千生灵。
灶膛里火光熊熊,仁秀添着柴火,忽听噼啪作响,还当是松脂迸裂。殊不知那些毛虫在柴薪间蜷缩,正被烈焰吞噬。待柴薪烧完,他又将余烬摊在院中暴晒——这是寺里省柴的法子。
烈日如炉,青石板上余烬未冷,无数焦黑的虫尸混在灰烬里,发出古怪气味。
月余后的清晨,秀荣法师正在大殿领早课,忽觉心口剧痛,手中木鱼槌“哐当”落地。众僧慌忙扶住时,他已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不过半日,竟圆寂了。
寺里正忙着操办后事,有个挂单的云游僧人在禅房打坐时,忽然魂魄离体。但见冥府之中,秀荣法师身荷铁枷,跪在空茫之地。头顶悬着九个烈日,万千毛虫如雨落下,叮咬他周身皮肉。每只虫啮咬时,都发出诵经般的嗡嗡声。
“师父为何受此大苦?”游僧惊问。
秀荣抬头,面容扭曲:“因我杀生无数,这是报应……”
游僧还阳后,将所见悄悄告知仁秀。这老实和尚听得面如土色,当晚就觉得背上奇痒。撩衣一看,竟生出个碗口大的毒疮,疮口密密麻麻布满细孔,宛如虫蛀。
不出三日,仁秀在剧痛中咽气。临终前他反复嘶喊:“虫!虫在啃我的骨头!”
金华寺自此多了条新规:但遇虫蚁,只可驱赶,不得伤生。后山还专辟了“虫冢”,每逢清明,总有僧人去洒净水诵经。
秀荣与仁秀,一个起念,一个执行,皆因轻视微末生命而招致恶果。可见佛法慈悲,不择巨细,蝼蚁虽小,亦是生灵。真正的修行,不在殿堂巍峨,而在对一草一木、一虫一蚁的悲悯之中。
21、毋乾昭
射洪县的山林深处,有座青瓦白墙的庄园,主人毋乾昭是成都来的商人。这年秋收,他照例来庄上监督收割。午后的日头还毒,他正坐在廊下翻看账本,忽听林间传来急促的蹄声。
但见一头梅花鹿纵跃而出,左腿插着半截箭矢,鲜血在皮毛上凝成暗红的花。那鹿奔到庄前,竟前膝一屈,朝着毋乾昭发出哀哀低鸣。身后追来的猎户举弓要射,被毋乾昭挥手拦住。
“也是个生灵,”他见那鹿眼中泪光浮动,心下微软,“且留它一命。”
便将伤鹿关进西厢空房,敷了金疮药。那鹿极通人性,舔他手背时,舌尖温热。
恰巧邻寺僧人权法惠来化缘。这和尚素不守清规,见庄上炊烟袅袅,便踱步而来。毋乾昭与他说起救鹿之事,法惠探头往厢房张望,抚掌笑道:“施主好造化!这是天赐的美味,岂能轻放?”
毋乾昭本有三分善念,被法惠一说,贪念顿起。二人合计着,当晚就将鹿宰杀。剥皮卸肉时,那鹿至死圆睁双眼,望着窗外明月。
庖厨架起柴火,烤得鹿肉滋滋冒油。法惠迫不及待撕下条后腿,满嘴流油道:“好个慈悲施主,明日再猎只獐子来吃!”
话音未落,他突然僵住。手中鹿腿啪嗒落地,双手死死捂住心口,面色霎时青紫。
“刀……刀在绞我的心肝!”法惠嘶声惨叫,竟真如被利刃剜心般,蜷在地上翻滚。未等毋乾昭唤郎中,他已呕出大口黑血,气绝身亡。血泊中,那块鹿肉尚冒着热气。
毋乾昭惊得魂飞魄散,连夜将剩余鹿肉深埋。那夜他梦见梅花鹿踏月而来,鹿角开出血红莲花,花蕊中坐着合掌的法惠。
自此毋乾昭再不敢食野味,晚年竟皈依佛门。每逢朔望,总要在后院焚香祝祷,不知是超度那鹿,还是忏悔当年那一念之差。
善恶只在一念间。毋乾昭本可成就一桩善缘,却因他人蛊惑转生贪念,终酿悲剧。可见人当坚守本心之善,莫被外欲所转。对生灵常怀慈悲,即是给自己种下福田;纵一时贪念,可能招致无穷苦果。
22、李绍
蜀中青城县有个叫李绍的屠户,在城南市集经营着一间肉铺。此人平生最好食犬肉,三十年光景,死在他刀下的犬只不下千百。他烹犬自有一套:取精壮黄犬,先以木棍击其鼻梁,待犬昏厥再放血剥皮,说是这般料理的犬肉最是鲜嫩。
这年腊月,有猎户送来只通体乌黑的猎犬。那犬被铁链拴着,却不吠不叫,只静静望着李绍,眼神清亮得不像畜生。李绍举刀时,黑犬忽然前肢伏地,眼中滚下泪来。
“倒是只有灵性的。”李绍难得动了恻隐之心,将黑犬养在后院。时日久了,发现这犬极通人性,每见他醉酒归来,必叼来醒酒汤;铺中遭贼,也是它率先警觉。妻子笑道:“这黑儿倒比儿子还贴心。”
李绍独子年方十岁,与黑犬最是亲厚,常偷拿肉铺的骨头喂它。一人一犬形影不离,连睡觉都要挤在一处。
这夜大雪,李绍在友人家喝得酩酊大醉。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远远望见铺门前黑影绰绰。黑犬嗅到主人气味,欢跃着扑上来,前爪搭上他肩头,伸出舌头要舔他面颊。
李绍醉眼朦胧,只当是野犬袭击,勃然大怒:“连你也敢犯上!”抄起院墙边的柴斧便劈。
恰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小儿揉着睡眼探出头:“爹爹,是黑儿在迎你……”
话音未落,斧光闪过。孩子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倒在门槛上。鲜血融化了门前积雪,漫开刺目的红。
“儿啊!”随后赶到的妻子一声惨叫,扑倒在血泊中。
李绍的酒霎时醒了。他僵立雪中,看着黑犬围着孩子尸身哀鸣转圈,又抬头望他,眼中竟无怨恨,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
“是你!都是你这畜生!”李绍举斧再劈,黑犬却灵巧一闪,消失在夜色中。此后遍寻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丧子之痛如附骨之疽。不过半年,李绍便染上怪病,终日蜷在榻上学犬吠。起初是呜咽,继而狂嚎,声音与当日黑犬的哀鸣一般无二。郎中诊脉后连连摇头:“这不是病,是魔障。”
临终那夜,月光惨白。李绍忽然从榻上跃起,四肢着地,喉间发出凄厉嗥叫。邻里闻声胆寒,都说那不像人声,倒像千百只冤魂犬齐吠。
翌日清晨,家人发现他伏毙在地,嘴角淌着白沫,十指深深抠入砖缝,恰似犬爪刨土的姿态。
李绍操刀半生,最终死在自己最熟悉的犬吠声中。可见世间因果,从来环环相扣。你施加于其他生命的,终将以某种形式回到自己身上。对生灵常怀敬畏,不是软弱,而是洞悉了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万物相连,苦乐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