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寒士悲歌(2/2)
“咳咳……想我王琰……苦读二十余载……皓首穷经……自问诗书义理……绝不输于那些……那些终日只知斗鸡走马、纵情声色的纨绔之辈!”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蜡黄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咳嗽更加剧烈,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胸前破旧的衣襟,“空有……空有这一腔热血……满腹韬略……却……却无门报效……无路请缨……咳咳咳……”
他的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愤懑的火焰,那火焰灼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他们……他们高坐堂皇……终日清谈玄虚……说什么‘贵无’‘崇有’……论什么‘声无哀乐’……何曾……何曾低下头……看看这民间疾苦?!何曾……真正想过……江北那千万……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日夜期盼王师的同胞!咳咳……何曾……有过半分……收复故土、重整河山的念头?!”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却又被剧烈的咳嗽和喘息打断,那悲愤的控诉,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在寂静的医馆里回荡,令人闻之心碎。“国之将亡……必重门第而轻贤才……亲小人而远君子……如此朝廷……如此朝廷……偏安一隅,醉生梦死……还有何希望可言……还有何颜面自称华夏正朔?!咳咳咳……”两行浑浊的、饱含着无尽痛苦与失望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沿着枯瘦的脸颊滑落,与血水混在一起。
他的力气仿佛随着这最后的呐喊而耗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为无声的哽咽和破碎的喘息。他那双曾闪烁着理想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旁边的两个书生早已泣不成声,紧紧抓着他枯柴般的手。
李寻僵立在床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自幼遭逢乱世,见过血腥,见过死亡,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时代的重量,是如何残酷地、一点一点地碾碎一个鲜活个体的理想、尊严和生命。隐谷之中,陈老夫子所传授的,是忠君爱国,是济世安民,是圣贤之道。然而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这寒士泣血的悲鸣,与他所学所闻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立。医术?或许能暂时缓解他身体的痛楚,或许能用参汤吊住他几日的性命。可是,能治愈他那颗被这僵化制度、被这冷漠世道伤得千疮百孔、彻底绝望的心吗?能给他一个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舞台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这阴冷的秋雨,浸透了李寻的全身。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个人所掌握的“术”,无论是起死回生的医术,还是克敌制胜的武艺,在面对一个庞大、腐朽而坚固的社会结构时,是多么的渺小和苍白。
王琰当夜便在济生堂后院那间堆放杂物的、阴冷潮湿的偏房里,悄无声息地溘然长逝。临终前,他回光返照般猛地抓住一直守在旁边的李寻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刺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断断续续地留下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小兄弟……你……你眼神清正……非是池中之物……若……若他日……机缘巧合……你能见到……北地……那轮……我曾见过的明月……定要……定要替我……多……多看上一眼……”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却未曾完全闭上,仿佛仍在遥望着那再也无法回归的故土。
雨,依旧在下。李寻和那两个书生,用一张破草席裹了王琰的尸身,在城外乱葬岗的一处角落,草草挖了个浅坑,将他埋葬。没有棺椁,没有墓碑,只有一抔新翻的、被雨水打湿的黄土,很快便与周围无数的荒冢混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秋风萧瑟,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客死异乡、魂无所依的孤魂在哀鸣哭泣。
李寻独自站在坟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衫,久久沉默不语。寒士悲歌,余音绕梁。王琰那绝望的眼神、泣血的控诉、以及临终的嘱托,如同一根淬了毒的尖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底,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远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复杂、更加沉痛、也更加清醒的认识。前路漫漫,他所追寻的“道”,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