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寒士悲歌(1/2)

深秋的襄阳,被一场连绵的冷雨笼罩。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雨水敲打着济生堂的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却驱不散那股透骨的寒意。吴郎中一早便被城南一户殷实人家请去诊病,医馆里只剩下李寻一人,正借着从天井漏下的微弱天光,仔细分拣着新收来的药材。

就在这满室清寂之中,医馆那扇老旧木门被猛地撞开,带进一股湿冷的旋风。两个浑身湿透、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吃力地搀扶着另一个几乎无法站立的身影踉跄而入。雨水顺着他们的发梢衣角滴落,在青石地板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大夫!救命!快救救王琰兄!”为首那个年纪稍轻的书生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李寻心中一惊,放下手中的药戥,快步迎上。只见被搀扶的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形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如同挂在竹竿上。他面色是一种极不祥的蜡黄,嘴唇发绀,双眼深陷,此刻正剧烈地咳嗽着,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一般。他用手帕捂着嘴,待拿开时,雪白的绢帕上已染上了刺目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丝。

“快,扶到这边来!”李寻指引他们将病人安置在角落那张用门板临时搭成的诊床上。无需号脉,仅凭这气色、这咳嗽、这咯血,李寻的心便直往下沉。这是典型的“肺痨”晚期症状,而且病势凶险,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他想起孙婆婆曾凝重地告诫过他,此病名为“痨瘵”,乃“瘵虫”蚀肺,极为顽固,纵有良药,也难挽沉疴,重在平素养护。可眼前这人,形销骨立,气血衰败,显然已是灯枯之末。

“吴大夫出诊未归,我是学徒李寻。”李寻稳住心神,声音尽量保持沉稳,一边说着,一边已迅速取出了孙婆婆传给他的那套银针,“这位兄台病势危急,我先为他施针,稳住气息,缓解咳嗽。”

他拈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正准备寻穴刺下,那被称为王琰的病人却微微动了动,用尽力气抬起枯瘦的手,虚弱地摆了摆。他的眼神涣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不……不必劳烦了……”王琰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损的风箱里挤出来,夹杂着令人心悸的杂音,“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咳咳咳……已是……已是樯橹之末……药石……罔效了……”

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蜷缩如虾米,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目光投向李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只是……只是心中有些话……积郁已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小兄弟……你……你能否听我一言……”

他的两个同伴闻言,再也忍不住,纷纷别过脸去,肩膀耸动,低声啜泣起来。那悲戚的哭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更添凄惶。李寻持针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看着王琰那双被绝望和未竟之志灼烧着的眼睛,心中了然。这已非单纯的病痛,而是心死之症。他默默收起了银针,转身去灶间倒了一碗温热的开水,小心地递到王琰唇边。

王琰就着李寻的手,勉强啜饮了两口,温水似乎暂时润泽了他干灼的喉咙。他靠在同伴垫高的破旧被褥上,目光茫然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如织的雨幕,眼神空洞而悲凉,仿佛穿透了这医馆的屋顶,看向了更遥远、更破碎的什么地方。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倾诉,声音微弱,却字字泣血,如同一块块冰冷的铅,沉重地砸在李寻的心湖,激起层层悲怆的涟漪。

“吾……乃兖州王琰……”他开始了他的故事,一个在这个时代千千万万寒门士子共同的悲剧缩影。他出身北方寒门,并非高门望族,却自幼聪颖,刻苦向学,胸怀大志,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匡扶社稷,光复被胡人铁蹄践踏的故土山河。永嘉之乱,神州陆沉,他随着逃难的人潮,历尽千辛万苦南渡而来,寓居在这襄阳城中。满以为凭借胸中所学,在这号称延续华夏正朔的南朝,总能觅得一席之地,一展抱负,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然而,现实给了他最无情的一击。南朝虽偏安江左,但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壁垒,却比北方的烽火长城更加森严,更加令人绝望。他数次参加选官征辟,文章策论皆属上乘,却屡屡因“门第卑寒”而被拒之门外。那些占据高位的膏粱子弟,才疏学浅,却可以仅凭姓氏便平步青云;而他这样空有满腹经纶的北来流人,却连一个芝麻小吏的位置都难以企及。也曾有“好心人”劝他,不妨放下身段,去那些高门府邸做个清客门人,或许能得些荐举的机会。可他王琰,自有读书人的风骨,岂肯为五斗米折腰,去做那阿谀奉承、仰人鼻息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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